第三章
眉娘又饮了酒。
她不喜喝烈酒,常道酒太烈便如匕首,一口下去,便直刺了心窝,于是便只饮这清清淡淡的楼里自酿的梅花酒,只是那隐隐几分似哀似倦也随着梅花寒气越发入了心脾。
这一日还未近晚,楼里却已有了几分热闹,出门采买的阿慈回来便喳喳乎乎的言道杭州城里想必来了几位贵客。
楼里姐妹便笑:“这杭州城里整日里都有客来来去去,什么贵客咱们姐妹没见过?阿慈今日怎么了?”
“真的!”阿慈急了:“我看到那客栈外面停了几辆马车数匹马,有一匹枣红马最是漂亮,就像……就像去年冬里闯进来的那匹红儿!”
一群姑娘似是想起什么好玩儿的事便又哄笑起来,更有那故意“欺负”阿慈的,便道:“原来阿慈是看上了人家的马——竟连人都未见就夸人是贵客,哦,我明白了,原来在阿慈眼里什么时候人不如马了吗?”
“好你个允丫头,看我不撕了你的嘴!”阿慈拎起裙摆就去追闹,姑娘们躲的躲,混着尖叫与嘻笑,厅里便热闹起来。
眉娘倚着栏杆,笑看她们顽闹,想着去岁冬天,便又斟了杯酒遥遥一举,也不知是敬谁。
那也是这样的下午,姑娘们多半都才起床梳冼过,正在厅里忙活着整理桌椅摆设,眉娘也如往常一样葱白二指拎了酒瓶儿,一手拈了只青瓷纹的小杯倚在廊里自斟自饮,却慵懒极了,乌发随意一绾,脂粉未施——谁能想着这会儿会有什么客呢?
可忽然听见姑娘们娇呼,还有唏律律的马嘶声,眉娘一诧,便探出头去望,却见一匹赤红骏马横冲直撞地刨着乌蹄在厅里肆虐,姑娘们尖叫着忙着躲闪,偏赶上阿慈一边躲还边还跃跃欲试想要去摸一下那马的马鬃,那马儿自不肯依,又四处乱窜像是找什么东西,厅里便见得阿慈追着那马打转儿,马儿急了转过身来“凶恶”地瞪着漂亮的眼睛喷着热气,阿慈于是又火烧眉毛一样尖叫着跳着脚逃,待马一转过去,她又偷偷摸摸想要靠近。
眉娘瞧着瞧着,难得竟然一片好心情,哈哈笑了起来。
这一笑,厅里的姑娘仆役便都躲在一圈指着阿慈大笑,阿慈大窘,又舍不得那马,便可怜巴巴地抬头看眉娘,眉娘更笑,但总算开口道:“你们,还不快想办法,真打算让这马儿糟践了我们这儿?再一个时辰可还要开门做生意呢!”
可那马儿脾气爆烈,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却是无一人敢上前。可眉娘还在上边瞧着,正为难,门外气喘吁吁冲进来一名军士装扮的青年,约莫二十四五,也不特别英俊,一双浓眉下的眼睛却清澈得紧,抿着唇含着愠怒与无奈:“红儿!”
众人一怔,楼里有这姑娘?
却见那匹马突然停下胡闹,瞧着那青年打了个响鼻,众人方松了口气,那马两只前蹄一支,马尾一甩,意是加倍的上窜下跳,像是……家里闹脾气撒泼打滚儿的孩子!
那青年喘了口气,冲上去扯住马缰抱住马脖子,却又不真舍得伤它,只好一个劲儿的安抚:“红儿莫闹……莫闹!”
马儿更是不依,忽闪着长睫大眼,扭来扭去想要甩掉它的主人,厅里又是一阵乱七八糟。
眉娘又饮了杯酒,也瞧够了,懒洋洋撮唇吹了声口哨,正胡闹的红儿便抬着头瞧她,连同那青年,也意外的抬头,眉娘似笑非笑的扫了他一眼,转向阿慈:“你想摸摸它?”
阿慈连忙点头,一脸期待。
眉娘便笑了:“把你昨儿从茶围那抱跑的那盘方糖喂它,只怕别说摸一摸,抱也让你抱了?”
“马也吃糖?”
“你怎知它吃糖?”
阿慈与那青年同时愕然,阿慈吐吐舌头跑去抱她昨从姐妹们手里抢来的方糖,哄着那马儿跟她走,马儿嗅了嗅糖,打了个响鼻又瞧着自家主人,那青年便无奈了:“去吧去吧!”
马儿便趾高气扬的踏着乌蹄随欢天喜地的阿慈往后院儿去,青年无奈,转过头扫了一眼厅内狼籍,又脸色难看。
眉娘站起往回走,又回过头吩咐:“请那位将军上来吧!”
那青年必不是本地人,且木呐得紧,眉娘有请竟不见一点欢悦,眉眼间尽是尴尬,姑娘们于是又捂着嘴偷笑了一回,那青年更尴尬了。
上了楼,一入室便是一片安宁,似是有一道看不见的结界一下子将此处与世间的喧闹隔了开来,青年怔怔地站在那里,眉娘坐在妆台前仍旧细细的画眉,笑了一笑,侧眼看他:“眉娘蓬头素面,倒让将军笑话了!”
“没有没有!”那青年摆手,歉疚道:“今日红儿给姑娘添了麻烦……哦,所失所损在下一定照价赔偿!”
扑哧,眉娘一笑,手一抖却画斜了眉,忙沾了水擦了去才回道:“你倒还是头一位入了我这里还要提钱的!”
然而偷眼瞧了他,却又猜想是头一回入这风尘之地的,见他满面耿直端肃,眉娘便忍不住想要逗他——哪个见了她还能这样呢?
“唉!”眉娘半真半假的轻叹:“将军连笑也不笑,可是瞧不上眉娘?”
那青年一怔,本 能地看眉娘,却又红了脸:“不……你很好,嗯,真的很好!”
他喃喃半天却也不知如何夸,只打心里觉得——很好!
眉娘便笑了,瞧他呆站也不请他坐下,手里眉笔又蘸了黛粉:“妾身眉娘,将军怎么称呼?”
“尚行。”青年答了,便又不说话。
“哎哟,”眉娘轻呼,又擦了眉:“今儿这眉怎么就是画不好了!”
又挑眼笑看尚行:“尚将军来帮帮忙可好?”
又有意无意地叹:“眉娘还赶着收拾楼下残局呢!”
于是心有愧疚的青年便只好坐在眉娘身边呐呐地回答:“在下委实不会……”
“没关系,”眉娘与他相对而坐,垂下眼睑温柔的笑:“将军顺着眉娘的眉随意描一下就好!”
尚行捏着精巧的眉笔,却觉得手脚都软了,诧异平日里数十斤的兵器自己也持得稳稳当当,怎地……
眉娘仍旧垂着目,低眉浅笑,她未着艳妆,一张脸儿清清雅雅,乖乖巧巧的,倒像是新嫁的妇人在与夫君撒娇。
再为难,眉也终于画了。
尚行放下眉笔有些不好意思:“画得不好。”
眉娘瞧着铜镜,眉眼皆弯起,甜甜地勾唇:“不,挺好——是眉娘画过最好的。”
尚行沉默,片刻又着急道:“烦劳姑娘请先看看在下须赔偿多少……”
“哎哟——”眉娘似要站起,又脚一崴跌进了尚行怀里。
尚行顿时手无足措:“在下……在下扶姑娘起来。”
眉娘玉嫩的手臂却勾上他的脖子,尚行看不到她的表情,只觉热热地呼吸带累耳廓都痒痒的:“将军把自己赔与眉娘如何?眉娘也不能亏了将军……便将自己折价付与将军罢?”
尚行一张端正的脸憋得通行,眉娘的手却已攀上了他的衣襟,摸着了扣儿,正待巧指一转却忽然被用力推开。
尚行站起来退了两步,脸涨得通红,指着眉娘:“你……你……”
眉娘痛哼一声,蹙着眉倒在地上却不起来,尚行又急了,忙去扶她,眉娘却侧起身,一手支腮,一手搭在腰间,显出玲珑曲线来:“将军不必担心,眉娘早不是清倌人了,便是几纹夜渡姿,想来将军也是付得起的。”
尚行移开眼,却皱起眉:“不是,只是……你……不该是这个样子的!”
方才在楼下,他不是没瞧见上面端着杯酒慵懒倦怠自斟自饮的眉娘,那神色,是他从没见过的淡定、安宁、聪慧、傲然,这样的女子不该是……
“将军以为这是什么地儿?眉娘又该是什么样的人儿?”眉娘勾了缕青丝在指间缠绕,半垂的眼睑模糊了心事,又忽而挑起眼眉勾魂儿似的笑:“将军不喜欢?”
那尚行却怒了,面上红晕退去,皱着眉越发严肃:“你……我去找别的管事!”
说罢竟要转身离开,眉娘扁了嘴,从地上坐起:“好了好了!不闹你便是!”
尚行见她总算端下颜色起身奉茶,这才沉着脸坐下,只是一颗乱跳的心瞒得了别人也瞒不了自己,喜欢吗?
……只是觉得……眉娘,不该是这个样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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