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他的出现,让我平静千年的心湖泛起了阵阵的涟漪,我才知道什么叫做情。
可我终是拒绝了他,当他如戏一般就这么逝去时,我才了悟,人生如戏,倒不如入戏。
一、
我叫瞳。
我的名字只有这一个字。
犹记得那年,她对我说的第一句话:“这么小的孩子怎么就沦落街头了呢,这做爹娘的也太狠心了。”之后,她便用她那双温暖的手将孤苦无依的我领回家中,用温热的水将脏兮兮的我清理了一番。
“这模样长得真是俊俏,只是可惜了这双眼,如果你没有名字,那么你便叫瞳吧!”
于是,我便有了名字,有了个家。
再后来,她渐渐老了,死去。周围的人们也渐渐逝去,换上了一片新的音容。而我却一直活着,不老,不死。我不知道这究竟是为什么,只是在漫长漆黑的岁月中,她给予我的温暖日渐模糊了。我不得不每隔几十年便换一个地方继续我的生活。
搬到丝竹馆的那一年,我正好一千岁。
无牙城,丝竹馆。
“……”琤琤如玉器相击般清脆的歌声缓缓流淌,落入馆内每个人的耳中,牵动着他们的心神。
最后一个音飘散在空中,许久,才渐渐有人缓过神来,而台上的歌姬早已离去。
“瞳姑娘的歌声还是如此的销魂,令人欲罢不能啊,一日不听便觉得周身难受,只是可惜瞳姑娘每日只歌一曲……”众人依旧每日赞美着离去,语声渐远。
丝竹馆,顾名思义,丝竹管弦,为人娱乐。说庸俗点,这里便是帝都的第一教坊,掌俳优杂技,教习音乐。而我,便是这里最悠闲的歌姬。
馆主竹子是个要强且善心的女子,她怜我目不能视,便帮我找来了一个丫鬟和一个小厮。
丫鬟小绛是个手脚伶俐的小丫头,偶尔有点小迷糊。小厮则是步非渊。
说来也奇怪,这步非渊本事个读书人。却不知为何到这馆中寻事,便成了我的小厮。
“十年苦读为功名,却道官场如污池。罢了,何须去掺搅那一池污水沾污了自己干净的衣袍?”步非渊摇头晃脑,那文绉绉的语句令人忍俊不禁。
他倒是个有趣的人。
日子闲适得很,唱唱曲儿吹吹风就过了。步非渊时常说些有趣的事,城东的王大妈昨天生病便让王大爷卖菜,结果迷路迷到了烟花柳巷去了;丝竹馆的萧姑娘唱曲儿时不小心踩着裙摆摔了一跤;小绛刚刚去厨房取点心时在路上走了神却被一只小野猫吓得掉进了荷花池里……
我捂嘴偷笑,刚打理好的小绛羞红着脸嚷嚷着一定要逮着那只野猫好好修理一番。
后来,猫时逮着了,可是小绛却欢欢喜喜的养着,可是宠它了,现在变得圆滚滚的像一团毛球,于是乎大家都喊它团子,它也会懒懒的喵一声应和着。
大概是三月的一傍晚,春风料峭,拂过人面带有凉入骨的寒意。那时我正在丝竹馆的后院闲晃,步非渊和小绛在旁跟着。
“瞳,跟我走吧!”步非渊突然就开了口。
“走?去哪儿?”我停下步子,向着他的方向微微转了头,疑惑。
“离开这儿,我们去过新的生活,我会给你一个家。”他上来扶着我的肩膀,低沉的声音一片认真。
“为什么,这里不好吗?”我的心惊了一下,说不出是什么样的感受,但是我的声音依旧淡然。
“瞳!你该明白我的意思的!”他的声音变得急切……和失落……
“明白什么……”我别开他的手,转身继续我的闲晃。身后小绛低低地叹息声传来:“小姐……”
我不是不明白,步非渊喜欢我。只是我不知道该如何回应他。千年来,我过惯了一个人的生活,我不知道我什么时候会逝去,还是就这样一直活着……
二、
在这样的淡然的生活中,料峭轻寒的三月默默地离去,迎来了四月的和风细雨,稠密而绵长,也迎来了一场不安的动荡。
兰朝祈光54年,玄安王勾结外戚,叛国弑父。这场战,从北方一路蔓延至京,很快便要攻入无牙城。
在这不安的日子里,来丝竹馆寻乐的客人却不见少,反而有日渐增多的趋势。但是这些并不关我的事,我只是每日重复我的歌。
兰朝祈光54年4月21日,兰朝更易国号为玄安,国姓为华氏。
三日后,新帝华玄月登基大典与封后大典并举,令丝竹馆的歌姬们表演助兴。
华丽宏伟的皇宫给人一种震撼的美感,随处可见的飘飘红绸显示了今日的喜庆,歌姬们兴奋而又小心翼翼地四处张望,窃窃私语着。
繁华的皇宫对我而言毫无吸引力,倒不如回馆自在。而我照例只有一曲,因此在下台后,我让小绛和竹子说一声,然后让步非渊准备马车回馆了。
“吁~”出宫的路上,马车却被人拦了下来。
“瞳姑娘刚才在台上的一曲高歌飞泉鸣玉,有如清泠入耳,独步一时,令我欲罢不能忘。冒昧的拦车只为能和姑娘认识结交,不知瞳姑娘能否下车一叙?”
拦车的是邬木卓耳,当今皇后邬木邷黎的兄长。
“多谢大人的赏识,只是我家小姐身体微恙,不能见客,还请大人原谅。”不待我出声,步非渊就先婉拒了邬木卓耳的请求。
邬木卓耳倒也不加阻拦,“哦?那我改天再上丝竹馆拜访瞳姑娘,瞳姑娘可要记得我。”
“那是一定,瞳欢迎之至。”话说至此,我也只好开口应下。
之后,邬木卓耳便经常盘搜了跑来找我,碍于他的身份,竹子也不好加以阻拦。
今日,邬木卓耳又如往常一样来到了丝竹馆。一曲歌毕,我准备回后院时,邬木卓耳却跟了上来。
“瞳,我喜欢你!我要娶你做我的正妻!”他拦住我,霸道的宣布。
“多谢大人的抬爱,只是瞳出身低微,不敢高攀。”我略不可见的皱了下眉,婉转拒绝。
“我说娶你有谁敢反对!改日我便求皇上赐婚,娶你上门!”邬木卓耳却似不解我话中之意,依旧不肯放弃。
“大人的情瞳心领了,请恕瞳无法答应大人的美意。”
“为什么!难道你已有了心上人?是谁?!”他似乎大为诧异,微带恼怒地低吼起来。
我不愿再与他多纠缠,便立刻转身回了房。
邬木卓耳一心想娶我,求婚不成,便整日地纠缠,给我带来不少麻烦。只是他变得越来越不耐了,这次恐怕没那么好解决了……
“瞳,能嫁给我是你今生最大的福气,你就不要再拒绝挣扎了,乖乖跟我走吧,我保证会一辈子待你好的。” 看着邬木卓耳身后的家丁,我深感无奈,这男人也真是不死心,霸道又蛮横。
“瞳都已经拒绝了你,你天天这样死搅蛮缠算什么男人!如今你居然还想将瞳强绑回去!真是不要脸!”步非渊气急,从来没有见过那个人那么无耻,邬木卓耳每日的纠缠早已令他闷烦于心。
“哼,你这一个小厮长得倒是英俊,可说出的话却不怎么讨喜,主子们的事什么时候轮到你来说三道四了!”邬木卓耳丝毫没有将步非渊看在眼里,轻蔑的嘲讽道。
“只要我在,你就别想将瞳带走!”步非渊怒。
“你!这样吧,我看你也是个读书人,我回去许你个官,这事你就别管那么多,该干嘛干嘛去!”他的阻扰令邬木卓耳愈加地不耐。
“谁稀罕你那一个破官,邬木卓耳!你做梦都别想带走瞳!”
“你一个小厮竟然敢和我这样说话!来人!将他给我扔出去,把瞳姑娘请回府!”邬木卓耳大怒,挥手便让家丁们上来,打算抢人。
步非渊将我护在身后,奋力地阻止家丁,一时间也令他们无法近身。
“一群没用的东西!“邬木卓耳怒喝,扬手便让人取了弓一箭射来。
凌厉的尖啸声破空过来,我心里大惊,霎时用力想将步非渊从身前推开,却发现他竟然朝我扑来,一片温热的液体倾洒在我的脸上身上,“非渊!”。
“你……”步非渊低声痛呼,身子软了下来,无力地倚在我的身上。
我顿时慌了,平静了千年的心湖泛起了巨大的波澜。我不知道他到底伤在哪里,但我似乎感觉到越来越多的血流了出来,触手就是一片温热黏稠的液体。
步非渊轻抚着瞳的脸,饱含深挚的情意复杂的望着她脸上的惊乱的表情,用尽最后的力气断断续续地说着:“瞳,对不起,我终是没能给你一个家……你要是能看我一眼该有多好……真怕以后你会渐渐忘了我……忘了曾经有个人……叫步非渊……瞳……我爱你……”
“非渊?……非渊?……步非渊!!”感觉到他的手渐渐滑下,我慌张地伸手到处乱摸,我感觉到从来都没有像现在这么无助过,泪水无法控制地流下,后来,我竟然失去了意识。
我昏迷了七日。醒来的那一刻说不出的茫然,我似乎能够看见顶上纯白的纱帐。视线渐渐清晰起来,我看见小绛端着一盆水推门进来,一身粉红的襦裙,很可爱。
“小姐!你醒了!”看见我睁开眼,小绛开心的喊道,放下洗水盆跑到我的床边。
“小绛……你很可爱……”我看着她惊讶的张得大大的嘴,微微的笑了。
“小姐!你能看见了?!”小绛不敢置信的拿着手在我的眼前来回挥舞着,嘴上一直嚷嚷着“太好了太好了……”
我淡淡地看着小绛微笑,却倏地想起了那个人……非渊……
“小绛……非渊呢?”
小绛的笑容垮了下来,“小姐……步非渊他……五日前已火化……入了葬……”
三、
我终是没能看上他一眼。我在他的坟冢前站了一天,无法抑制的心痛。
每日有空我便去看他,慢慢地过了一季繁华的闷夏。我选择在寥落的初秋离开了丝竹馆,带着誓死都要跟着我的小绛。告别了依依不舍的竹子,我们在一个平凡悠闲的小镇开始过上了平淡的生活。我发现我又变得像正常人一样,会慢慢的变老,脸上渐渐长出了皱纹。
三十年后。我又来到了他的坟前。
“我这一生活了千年,看遍这无常的世事,竟无法唱出千年的风霜,却道是我未曾融情罢了。人生如戏,不如入戏……非渊……”
第二天,一位路过此地上山拾柴的樵夫看见一身着白裙的妇人死在了一座孤坟上,念其可怜,便在孤坟旁挖了个坑,将妇人埋入土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