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 青盏记

青盏记

　　一
　　古岩奇说的话，林唯在积年后才记起来。
　　在这座镇子上，灯是多了些的，火是亮了些的，所以，分外的，在半夜时，望着远处的船埠头，格外的让人无措。
　　林唯托着一只影青刻花小盏站在林宅前头的安济桥头，盏上仅有一些莲花青纹，淡而浅。
　　茶盏看来毫不起眼，但是林唯在世时却对这个盏情有独钟，一直拿它泡黄山的毛尖。
　　安济桥是一座石梁桥，始建于明——那时林家便已定居镇上，桥洞是方形的，林唯年幼时，桥下还住有一些人家，盛夏七八月份时，安济桥下便有了姑娘家泛了舟来采菱。
　　船埠头上现只泊着一排乌篷，油儿亮，乌黑乌黑的。
　　远处倒有一只大船在往埠头开过来，林唯微微吃惊——这一带虽然水文简单，但是夜里上路的船舶是很少的，黑黢黢的水里，什么也看不太清，除了心急回家的渔民或是出来游玩的小船之外，这些年，这条河里，那么大的船也很少见了。不过，林唯只是望了一会，没放在心上。
　　红的灯，黑的天，在镇上俯拾皆是。林唯忽地又想起一样事来——他与古岩奇，也有十来年不曾相见了，自古家举家乔迁以后，他连古岩奇的小妹——古燕笙那个小丫头，也有五六年不见了。说起来，却感慨得紧。
　　街陌上人很少，捣衣声清晰可闻。
　　因着思想万千，林唯这一立，却是许久许久，连手里本来微烫的盏——这盏奇的是保温极好，却都冷得河水一样了。
　　巧的是，他正要提步回屋时，却听见有人叫了他一声“三哥”。
　　林唯在家中排行第三，但也多年没人如此叫唤了——他家老大早些年便离世了，老二是生下来就早夭的，何况现下家中一切事务都是他操持的，家中人早已改唤他“老爷”了。
　　这一声叫得让他怔了许久，那人却跑了过来，抱住他的手臂，亮着一双眼，又亲昵地唤了声“三哥”。
　　林唯笑了笑，摸摸她的头：“你哥哥呢？”
　　古燕笙回头要指，却被人拍了拍脑袋，笑骂：“小妹，一见到你三哥就什么都忘了，真真是可恶至极！”
　　林唯哭笑不得，却见古岩奇一身西装，脖子里系着领带，一脸春风，方才虽是教训燕笙，却也不是真心的。他身后，那艘大船登了陆，仆从仍在船上搬弄着，林林总总的桃木箱子，还有约莫装着细软的铁皮小箧。
　　燕笙却没理会她哥哥，仍旧亲昵地黏在林唯身边——这倒与她小时候的习惯很是相符的。
　　林唯心中思忖，手里仍托着青盏，笑着道：“你家好些年没住人了，今夜就在我家歇了，我去家里吩咐下人给你们接尘。”
　　古岩奇道了谢，朝仆从们点了点头，却见燕笙一路跟着林唯去了林宅，也不由得思绪万千，此时也不过是对着燕笙的背影微微摇首。
　　林宅在古宅的对街，因此，站在林宅的阁楼上，开了雕花窗，古宅院子里的景物尽收眼底。
　　到了林宅，林唯忙着嘱托夫人接待客人，吩咐下人准备厢房，而燕笙则立在阁楼上，轻车熟路地开了窗子，望着离开已久的老宅，竟沉默了起来。
　　燕笙是苹果脸，眼睛黑而大，头上随意的一个少女髻，可人得紧。平日她都是喜欢穿洋装的，回来时却反常地穿了一件碎花布裙子，被古岩奇笑了好几回。她知道，林唯平日里就不喜欢洋人的东西。
　　这次回来，原本是定在九月里的，古岩奇拗不过她，只得提前了行程，而且连夜里都不停船，教那些开船的叫苦不迭，但是燕笙很开心，一路上都听话了许多，倒让古岩奇有些不惯。
　　燕笙是头回见到林夫人。早些年，她就知道三哥同镇上的卢家结了亲，只是，这卢家并非什么大户，自然，在镇上时，古家与卢家不曾有什么来往。卢家的少爷同燕笙是一处读的书，长得高大，但性情怯弱，一直是燕笙看不上的。
　　与燕笙不同，林夫人是瓜子脸，面目清秀，身形瘦削，头上只是盘了一个妇人髻，不算善谈，而说话轻声细语，是典型的江南女子。
　　林夫人对燕笙极是好的，又是说风大怕她风寒的，又是叫下人做了莲子汤，怕她饥了寒了，周全得紧。林夫人说这是她头回要招待这许多亲友，生怕不周到了的。
　　燕笙说了许多安慰的话，才教她放下自己，去准备茶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