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文通史] 窦太后的秘密：一个曲折离奇的故事

公元97年八月十四日，东汉窦太后驾崩。得知消息，汉和帝既震惊又悲伤，诏令有司隆重操办太后葬礼。接皇帝诏旨，宫内朝中，大臣们忙作一团。就在这个节骨眼上，三司突然向汉和帝报告了一个惊天消息，舞阴长公主（刘秀的大女儿，嫁梁松）的儿子梁扈得知窦太后驾崩，近日托堂兄梁䄠（shàn）奏称，“汉家旧典，崇贵母氏，而梁贵人亲育圣躬，不蒙尊号，求得申议。”

得知这个消息，汉和帝几乎惊掉下巴。一直以来，他都以为窦太后就是自己的亲生母亲，如今却有人说他乃梁贵人所生。一时间，汉和帝也丈二和尚，摸不著头脑了。为了弄清楚事情真相，他命人急召老臣、太尉张酺（pú）进宫，问他知不知道到底是咋回事。

在汉和帝的追问下，老臣张酺给小皇帝讲起了故事。

故事要从很久以前说起。

话说莽新末年，绿林赤眉，揭竿而起，天下大乱。光武帝刘秀彼时还藏身草莽，在更始帝麾下为将。后因更始帝猜忌，刘秀在哥哥刘演被杀后，前往河北招降各路义军。在河北期间，刘秀娶了清河王刘杨的外甥女郭圣通，两人育有一子，取名刘疆（又叫刘强）。

刘秀登基后，以郭圣通为皇后，立刘疆为太子（公元26年六月）。此后，斗转星移、物是人非，郭皇后失宠，并于公元41年七月被废，由阴丽华取而代之。母亲被废后，太子刘疆自知储君之位难保，便识趣地主动让出储君之位。公元43年六月，刘秀改立东海王刘阳（后改名刘庄，汉明帝）为太子，改封刘疆为东海王。

汉明帝刘庄的皇后，是伏波将军马援的女儿，史称明德皇后。汉明帝与马皇后感情很好，然而马皇后却不能生育，没有子嗣。为安抚皇后，汉明帝就把贾贵人的儿子刘炟（dá）抱给马皇后抚养。永平三年（60年）刘炟被立为皇太子，并于永平十八年八月初六（75年9月5日）继位，是为汉章帝。

作为废太子，刘疆为人处事，处处小心，低调谨慎。刘疆的女儿被封为沘阳（bǐ，今河南泌阳县）公主，嫁给了窦勋，两人育有一个女儿，后来进宫成为汉章帝的贵人。汉章帝很宠爱这个窦贵人，78年册封窦贵人为皇后。

除了窦贵人，马太后还给汉章帝选了扶风郡宋杨的两个女儿，两人都被封为贵人，马太后非常喜欢这两个媳妇。

刘秀的女儿舞阴公主嫁给了梁松，梁松有个弟弟叫梁竦，梁竦的两个女儿也被选入宫中，后来也都获封贵人。

这样一来，汉章帝就有一个皇后，四位贵人，两个宋贵人，两个梁贵人，都是亲姐们。

公元78年，大宋贵人生了个儿子，取名刘庆。在此前后，小梁贵人也生了个儿子，取名刘肇。由于马太后更喜欢宋贵人姐妹，79年刘庆被立为皇太子。

窦皇后虽然很得章帝的喜欢，但是与马太后一样，她也膝下无子。为安慰她，汉章帝就学父亲汉明帝当年的做法，命人把小梁贵人所生的刘肇抱来给窦皇后扶养。

此后没多久，建初四年（79年）六月三十日，马太后驾崩。马太后死后，宋贵人姐妹在宫内没了靠山，与此同时，汉章帝越来越宠幸窦皇后。

窦皇后虽然承欢侍宴无闲暇，皇帝对她的宠遇日隆，然而她心中却有深深的忧愁。她虽贵为皇后，可太子却是大宋贵人的儿子。将来汉章帝一旦驾崩，太子即位，大宋贵人必然会母凭子贵，不仅将会被追尊为皇后，地位也必将超过自己。一念及此，窦皇后便夜不能寐，寝食难安，担心百年后，老无所依。

为固宠专权，窦皇后便与她的母亲沘阳公主及窦氏外戚们合谋，开始陷害宋贵人姐妹及太子刘庆。窦家本就是河洛的世家大族，皇后的几个兄弟又都在朝中做大官。在窦皇后的授意下，窦氏外戚们纷纷行动，他们发动亲信密探，在宫内朝中到处打探搜求宋贵人姐妹及其家族种种事迹，监视侦查宋贵人姐妹的言行举止，搜罗可以陷害诬告的机会。

俗话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公元82年，大宋贵人生了场病。经过一番诊疗，大宋贵人病情好转，有了些胃口。宋贵人突然特别馋鲜兔肉，就让本家帮忙买了只活兔子，送入宫中，命下人们杀了，做了道兔肉餐，打个牙祭。

然而很快便有人将此事添油加醋地报告给了窦皇后。窦皇后便借此事大做文章。她指示宫人向汉章帝告状，说大宋贵人因失宠而对皇帝心生不满。明知汉章帝属兔，还让本家人买活兔进宫宰杀，名义上要吃兔肉，实际是要借活兔的鲜血，搞巫蛊、厌胜之术。

接到报告，汉章帝大吃一惊，震惊与愤怒之余，他将太子与宋贵人姐妹一同废黜。他先是令太子刘庆从东宫搬到承禄观，六月十八日，又在窦皇后的鼓动游说之下，正式下诏：“皇太子有失惑无常之性，不可以奉宗庙。大义灭亲，况降退乎！今废庆为清河王。皇子肇，保育皇后，承训怀衽（在怀抱中就承受教诲）。今以肇为皇太子。”

利用白兔案，窦皇后轻松扳倒了太子刘庆，将养子刘肇立为太子。太子被废的同时，章宋贵人姐妹也遭受打击，双双被打入冷宫，囚禁在丙舍（汉宫中正室两边的房屋，以甲乙丙为次，其第三等舍称丙舍），由小宦官蔡伦（就是发明造纸术的那个蔡伦）负责看管审问。

宫内太监在窦皇后的授意支持下，对两位宋贵人严刑拷打、百般羞辱，两人不堪其辱，双双喝药自杀，她们的父亲、议郎宋杨也受株连，被免官后，逐回原籍。汉章帝虽然把太子刘庆废黜，但考虑到他年级尚小，因此在同意册立刘肇的同时，他专门与窦皇后深谈了一次，与她约定，窦皇后必须要善待刘庆，不得阴谋害他，否则自己也不支持以刘肇为太子。因为汉章帝的保护，刘庆这才得以保命。

宋贵人姐妹自杀、刘庆被废、刘肇立为太子，刘肇的生母梁贵人及其母家都兴奋起来，他们互相道贺，喜形于色。窦皇后听说梁家的表现后，顿时警惕狐疑起来，对梁贵人及梁氏外戚也心生厌恶。窦皇后明白，若要保持荣华富贵，就必须牢牢地控制住未来的皇帝，让刘肇只认窦家。但梁贵人作为刘肇的亲生母亲，却随时会跳出来，把小太子给抢走。

为此，窦皇后先是在宫里严密封锁太子生母的消息，所有人都严禁谈论泄露刘肇生母是谁。随后，她又开始策划除掉梁贵人姐妹的阴谋。

与宋贵人姐妹主要仰仗马太后一个大靠山，母家势力单薄不同，梁贵人姐们家世显赫。与窦氏一样，梁氏也是河洛高门大族，梁氏姐妹的大伯是光武帝刘秀的女婿、舞阴公主的丈夫，梁氏一族遍布朝野。

窦皇后借汉章帝的宠幸，一边找各种机会在皇帝面前说梁贵人姐妹的坏话，逐渐让汉章帝疏远嫌弃她们。同时，又指使亲信和窦氏外戚，故技重施，在外面伺查罗织梁氏外戚的种种言行事迹，准备进行打击。

经过一段时间的准备，公元83年，朝廷忽然接到飞书举报，有人称梁贵人的父亲梁竦谋反。汉章帝下诏，让有关部门就飞书所告之事进行严查。窦皇后把持中宫，排斥异己，忌惮梁氏，朝野皆知。办案官员们心领神会，借此机会，大做文章，兴起大狱。梁竦被抄家，梁氏一族多被系捕入狱。在狱卒的严刑拷打和百般折磨之下，梁竦殒命狱中。办案人员向皇帝报告称，梁竦畏罪自杀，建议将其家属流放九真（今越南国清化省一带）。

听闻父亲蒙冤枉死狱中，又被抄家，亲属皆流放蛮荒，梁贵人姐妹既忧愁自身安危又担心家人前途命运，可又无能为力，两人只能相对垂泪，不久后竟双双去世。关于两人的死因，宫内外流言四起，众说纷纭，朝廷对外只说两人眷顾母家，忧愁而亡。梁竦在狱中的供词，有些事牵扯到嫂子舞阴公主，汉章帝下旨将舞阴公主也贬逐到了新城。

经过宋、梁贵人事件，宫内外对太子刘肇的身世讳莫如深，久而久之，大家几乎都忘了他的亲生母亲是谁了。

公元88年二月三十日，31岁的汉章帝突然去世，10岁的皇太子刘肇继位（汉和帝），尊窦皇后为太后。因刘肇年幼，窦太后就临朝称制，监国摄政。为巩固权力，窦太后大肆任用自己的几个兄弟，逐渐形成窦宪、窦笃、窦景等外戚专权的局面。然而，随着小皇帝一天天的长大，他越来越想要亲政，越来越不满意窦太后及窦氏外戚的专权，开始谋划夺回政权。

由于从小被养在深宫，刘肇不大相信外面的大臣，认为他们都攀附窦家，难以信任。他更信任和倚靠身边的宦官，中常侍、钩盾令郑众尤其得其信任，两人成天在一起谋划除窦氏的计划。永元四年（92年）六月，汉和帝趁窦宪及其主要党羽回洛阳之机，突然将他们逮捕，窦氏几兄弟先后被逼在封国自杀。一举铲除了窦氏外戚，窦太后只好交权，汉和帝开始亲政。虽然铲除了窦宪等外戚，但被蒙在鼓里的汉和帝，仍然认为窦太后是自己亲生的母亲，对其依然侍奉恭敬，直到太后驾崩。

听完张酺这番话，汉和帝这才恍然大悟，他为自己亲生母亲及其家族遭遇的不幸，伤感哀痛良久，便问张酺：“现在应该怎么办呢？”张酺回答说：“《春秋》之义，母以子贵。汉兴以来，母氏莫不降显（降下显贵），臣愚以为宜上尊号（为梁贵人追加尊号），追慰圣灵，存录诸舅（给各位国舅恢复名誉、追加封赏），以明亲亲。”

汉和帝让张酺把意见整理一下，他转批给有司研究落实。

得知窦太后已死，梁贵人的姐姐、南阳人樊调的妻子梁嫕（yì）也给汉和帝上书，进行申诉：“妾父竦冤死牢狱，骸骨不掩；母氏年逾七十，及弟棠等远在绝域，不知死生。愿乞收竦朽骨，使母、弟得归本郡。”

接到申诉信，汉和帝担心有诈，就让中常侍、掖庭令组成联合调查组，辩明真伪。不久，调查组报告，梁嫕所说都是真实情况。汉和帝便召见梁嫕，慢慢地才了解到生母梁贵人及姥爷梁竦冤死大狱的情况。事已至此，三公便联合上书，建议说：“请贬窦太后尊号，不宜合葬先帝。”文武百官也纷纷附和。

虽然已经知道了自己的生母是梁贵人，但毕竟是由窦太后一手抚养长大，汉和帝与其感情亲笃、于心不忍，思虑良久后，汉和帝亲笔写了一封答诏回复群臣：“窦氏虽不遵法度，而太后常自减损。朕奉事十年，深惟大义：礼，臣子无贬尊上之文，恩不忍离，义不忍亏。按前世，上官太后亦无降黜，其勿复议！”八月二十九日，汉和帝还是坚持以太后之礼将窦太后与汉章帝合葬，谥号德皇后。

安葬完窦太后，汉和帝这才追尊生母梁贵人为皇太后，谥曰恭怀，追补服丧。十月十九日又改葬梁太后及其姊大贵人于汉章帝的西陵。又将梁嫕的老公樊调提拔为羽林左监；追封谥梁竦为褒亲愍侯，遣使迎其灵柩，葬在恭怀皇后陵旁；又派人把梁竦的妻子家眷都迎回洛阳；封梁棠为乐平侯，梁雍为乘氏侯，梁翟为单父侯，位皆特进，赏赐以巨万计，宠遇光于当世，梁氏外戚自此而盛。

见梁家冤案蒙雪，咸鱼翻身，废太子、清河王刘庆这才敢小心翼翼地上书，请求给自己的生母宋贵人扫墓。汉和帝不仅爽快地同意了他的请求，还专门交代太官，让他们给提供祭具。刘庆感激涕零说：“生虽不获供养，终得奉祭祀，私愿足矣！”他本来还想给母亲宋贵人建个祠堂，但又担心别人说他，有将自己母亲比照恭怀梁太后的嫌疑，遂不敢言。后来得知梁家人都被平反，纷纷返回洛阳，刘庆也上书说：“外祖母王氏年老，乞诣洛阳疗疾。”汉和帝也知道刘庆的心思，就下诏宋氏一族可悉归京师，并将刘庆的舅舅宋衍、宋俊、宋盖、宋暹等也都封为郎官。

故事到此并未告一段落。

元兴元年（105年）十二月二十二日，二十七岁的汉和帝病死于洛阳章德前殿。他出生才一百来天的儿子刘隆继位，是为汉殇帝。九个月后，年仅一岁的刘隆去世。监国秉政的邓太后（邓绥，高密侯邓禹之孙女）又改立清河王刘庆的儿子刘祜为帝，是为汉安帝。

永宁二年（121年），汉安帝亲政后，对其先亲进行追封，追尊其祖母宋贵人为敬隐太后，陵曰敬北陵。

唐代诗人李商隐曾写了一首《宫辞》，诗曰“君恩如水向东流，得宠忧移失宠愁。莫向尊前奏花落，凉风只在殿西头。”

待到尘埃落尽，回头再看，宋、梁、窦家最后都出了个皇后或太后，但也都付出了沉重的代价。所谓世间万事塞翁马，每个家族似乎都难逃不测之祸、无妄之灾，然而命运却又总是给人出乎意料的惊喜，所谓造化弄人，也不过大抵如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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