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非首发〕 弗拉门科〔逃案犯手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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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被 逆° 从 原创小说 移动到本区(2016-03-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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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拉门科
〔一个逃案犯的自述〕
一
这种感觉像蛇。它就在我背后,一直抓着我让我感觉脆弱、不堪一击。今天早上拖延着时间又是拉屎又是刷鞋,就是不敢出门。不得不去倒垃圾的时候,我握住了门把手,拉开门缝儿的一瞬间,我几乎闻到了它的气味儿,感觉它像无形的实体冲门而入,唰的一下就从我身下挤进了屋子,我的腿稍稍软了一下。
不知道要有什么事儿发生,当我终于下楼骑在摩托上,也感觉将会撞架或遇一场凶狠的争吵。到了克胜旧货店里,我躲在玻璃门后面坐下,仍感觉老是有人会从背后猛的一下捶我的脖子、后脑或踹我的腰、屁股……
几天前在大港路上,我又看见那个走路奇快几乎跳着走的老女人,当时她正从不远处经过,赶着要去什么地方,衣服旧的不成样子但并不很脏,身体出奇的瘦小干瘪,脸是那种灰不溜处的好像很暗。我看见过这个女人,而且不止一次,她老是在大港二路市场附近出现,每次都急匆匆的赶路,总是这张奇怪的死人一样没有表情的脸,让人想到女人老到这种程度可真够瘆人的,加上精神失常就显得更阴。她看起来又有点不像精神失常,大概介于正常人和疯癫两者之间,她那么瘦小,给人的直观感觉没法言明,说不上来的晦暗、穷惨、别扭,同时又有恐怖。我总感觉这张脸下隐藏了一股极端疯狂的东西,每次不小心又遇见她两腿奇快跳着走雀步,我就不敢看她的脸、一耸一耸的背,赶快把头扭过去。回去以后我就开始莫名其妙的心情苦闷,老不由自主的担心要出什么事儿,事实上我逐渐开始暗自迷信这种感觉,而且好像每次遇见她以后不久我都或大或小出了什么事。
坐在板凳上, 两手托住凳面,让久坐麻木的屁股暂时缓冲血液流通,同时脑袋伴以上身左右慢慢晃悠,像个神经病。整个上午,我坐在克胜旧货店里头,跟平常一样,不知不觉的习惯性动作,足不出户而且长时间屁股不离板凳的电器修理工。〔这就是我?〕我不敢背对窗户和门,我总是觉得我一转身就有一个黑洞洞的嘴或一张不明真相的脸会贴住玻璃朝我这儿窥望。眼前,一摊乱七八糟的东西,不是现在,是每天,从早到晚,好像我这半辈子一睁开眼就是这一堆乱摊帐:烧红的35瓦电烙铁、焊锡丝、松香架、漆包线、电动机、录音机、放像机、七八台以上的打开后盖还没修好的电视机、各种大小改锥钳子螺丝、图纸、一堆一堆拆零件的废电路板等等等等。我现在,根本就没有自己的生活。
大概我的老板老朱认为他花500块钱就得让我把全部生命耗费在给他修理上,除了吃饭睡觉。纯粹就是一种奴隶思想。纳粹。这间店里,用酒店替换下来的几个乳白色桌子拼起来的货架上,是摞起两层要出售的彩电、黑白、VCD之类,正放演节目的几台彩电画面是哑巴剧,音量全部叫我关掉了。货架下头是音箱、功放、麦克风、日本二手110V电压的去湿机、电饭煲、吸尘器。修电视用的大镜子灰蒙蒙的,烂了小半拐,它靠墙放在修理桌上,正每天都在映出我的丑来。
以前我不知道上帝为什么从千万张脸当中偏偏选送了这么一张脸给我,有什么必然性?我怎么看它也是极普通极正常再乏味不过的一张脸。现在当我照镜子的时候,看着我的脸,有时我就想,就因为这个也是虚假的,骰子的一掷永远取消不了偶然性,我的这张脸,我的名字,还有我的出生地老家,它们就是用来表明它们的无意义,这些表象的虚空。它们的确定就是用来表明它们的不确定。
大镜子里头也映出靠在地上的那把收来的木吉他,店里边大概只有它是代表我的意愿的,然而跑音、打品、油漆斑落,不知道易主几回被多少双手糟蹋过了,一至五品的指板上明显凹下去,常用和弦的指甲印,跟狗啃过一样。如今它年老色衰像个不遭疼爱的过了时的青楼女子——背上麻袋窜楼群吆喝收旧货的小贩以五块钱的身价把它从什么人手里收上又卖到旧货市场——我20块钱把它收下,现在它横在这个旧货店里恰如其分,因为它的音色是灰败的;而我这个被生活打败了的老青年横在这儿也恰如其分,因为我的思想也是灰败的;这已经反映到了我又老土又脏乱的头发上,眼睫毛上,没吃过饭的眼神上,脸色上,十天半个月想起才擦一次油的塌跟皮鞋上。我跟我眼前所有这些旧货挤在这间屋子里头,我就是一件会喘气的不插电的正望出玻璃外的旧货,我才26岁!我已经26岁!而整个这间屋子,现在只是一个我不敢探出脑袋的龟缩的,壳。
不时有人进来买东西,这时就不得不从自陷里拔出。这就是带有被迫性的防不胜防的〔也是我相当不情愿的,是个人幽闭症还是一种社交恐惧症,不知道。〕,有时真想把门从里面锁死算了。每天店里就要涌进各种各样的鞋,陌生的面孔,嘴脸,加之旧货生意的退货、换货、买货,有时我态度变得恶劣。过后就有悔意,激起心里的不安。大多数顾客,他们实际上不是买东西,顶多是做出想买的架势,套拢套拢你的价钱,货比三家,问问或那台彩电呀音箱呀VCD之类,说出一些外行人对电器奇怪的想法,以及对它们性能的怀疑,他们对货架上有些崭新的还没开封的VCD音箱功放不太理解——虽然他们对旧货市场卖新货早有耳闻——实际上这在全国各地都已屡见不鲜。组装货嘛跟盗版一个德行。市场经济下滑不溜叽的泥鳅。
“这个电视多少钱?”
“三百八。”
“多大的?什么牌子?”
“日本东芝的,21寸。”
“还能看几年?收多少个台?”
“32个频道,再看十年八年没问题。”
“还有功放和音箱啊,好象是新的”……
今天我穿的是件黑皮夹克,假货,很僵硬,领口处袖口处都不同程度折裂了,摩擦到脖颈、手腕很让人不舒服,因此让我的动作也很僵硬,说话也僵硬。这原本是件摇滚服饰,是从一个北京小伙子手里接下的二手货,到处是拉链、铁钉、金属片,最初下垂带子上还挂有一个半拳大的骷髅头,太炫目让我拆掉了。他穿在一个卖旧货的人身上有点儿嚣张,不伦不类,这让我有时见了人不太自然,也不想动弹。我有点儿后悔今天没有换掉它。给顾客不紧不慢的站起来调试彩电,没有热情,动作迟缓:换频道,搜索有线台,应付每天不知道重复多少遍的讨价还价,拧开电视音量,屏幕立刻喧嚣出这个国家最下流的一群人搞的最下流的电视剧。
顾客一走,店里就立刻安静冷清下来了。修理桌上的熊猫彩电是我用21寸的线路壳改装的20寸显像管,费尽了颠三倒四的周折,总算图像伴音出来了,可是电源管高温,1分钟用不了就温升得烫手,唾上口水滋滋响,已经烧掉3个电源管了。我老是想唾他口水,听它滋滋响。一上午检查了大部分的电源分立件儿:小三极管、二极管、电容、电阻,怀疑是高压包匝间短路,它的温度也不低,有必要代换,倒是行管摸上去一点不发热。可是我不愿出门去买高压包、包括其它零件。
玻璃外的天气开始阴沉,像是天黑了,墙上的挂钟才走到中午两点,这种反差有时容易叫人心神不宁。外界的光线、颜色、气味儿还有声音,这些东西,时常在暗示人的心理。我不想动弹。那个冷飕飕的不详感又在潜移默化,而我一想到它,它就明显起来。心跳好像加重了。我后来一遍遍翻出一些放到店里来的旧碟子旧磁带,心想总不至于独自听听摇滚乐也遭到什么不幸吧。我尽量不去跟任何人发生正面接触,这样至少会减少它发生的可能性。它,自会主动上门。
这种感觉不是常有。每次出现我就不想付诸任何外在行动。以前为数不多的好几次,头脑里竟然有时曾提前预闪出有关其人其貌的出现。后来果然那人就出现了,比如那个留着披肩长发、时常在晚上开着自己的残疾三轮车,拉上功放音箱到公园里或夜市边上卖唱的残疾人老刘、路路通旅馆老高〔黑道人物〕等等。它不受我控制,我不想使冥冥之外那个神秘的意志发生紊乱而使事情发生的更快。我想在我试图逃避或改变局面的时候大概它也在改变,而且会出其不意的懵然到来,给你一个猝不及防……
地上那台夏普18寸改装遥控彩电最初三无〔无光无图无声〕,没有低压供电12V,修好后出来一条水平亮线,苦苦查场扫描电路也没有反应,后来换了“7698”解码块以后图像正常了,但又死活不出伴音。三四重的毛病!顽劣到底。想必又是小贩从别处收回来的“人为故障”机子。别人修乱判了死刑的。现在判断是大概电脑块微处理部分有问题,可是没有相关资料和零件。狗吃刺猬没法下手。每天这样不下12个小时的修理活儿,眼睛发直脑袋发麻〔早八点到晚十点左右〕。只是呆在这个店里,不住气的修电视。人虽然少,〔年底了〕也得来人就应付的卖货。实在有些受不了。一个正常人,很少或不照射太阳的话,在10平方多的房子里老不出去,整年累月就这么过,此人心态一定不能良好。这是我亲身体验。还要对付每天都有好多陌生人的干扰,根本就是一种变态。是谁也忍受不了。这也是城市生活的恶癖。因此我时常憎厌城市。在乡村,完全不一样,你几乎每天就是在亲吻大地和阳光。可是这城市,就象征着我所不了解的、需要迫切了解并进入其中的、转动的世界。我的神经坚韧,但是,时常忍不住就想撂挑子,不干算求了。人活着到底为了什么?一代一代死去又一代一代活,为了什么?小说里从不谈这个,只谈某些人某个事件,后来才知道,这就是哲学。
翻弄旧带子,一边修电视,一边开始挑三拣四跟平常一样反复听某盘带子中某首歌,只是一首,不是更多,往往一盘带子的可听率也就是这样,剩下的全是噪音,当然,大师的东西有些例外。比如PINK FLYOD,英格玛。其它带子里面的鲍家街43号《晚安北京》,指南针《无法逃脱》,许巍《我的秋天》,杭天《你的眼》,盘古《你不让我摇滚》,PULP《DEFRENT KLASS》,雅尼,恐怖海峡,等等。悲怆意识的激情显现,人声配器的老到,有时让你额头发热,在这种孤立的时候独自丰满。悄不出声。我从抽屉的工具堆里翻出一把大铁剪,绞铁的一尺长的大剪子,修冰箱用,低下头慢慢剪手上脚上的指甲。
听了一会儿,心里竟忽然悲哀。这个窝囊的、低下头的、愚蠢的、独自龟缩在板凳上的人,动作迟缓的像个老头子,守了一桌子没修好的坏电视!搞音乐,真是一种幸福,可是,这只是对别人而言。马路对面小卖部的门还在那儿半掩开,老板不知道什么时候搬走了,上午出去打水,顺路跨进去看,空屋子只生下几件老式柜台,地上乱扔了些没用的脏东西,还有撕掉的果冻汽水酸奶之类招贴画,整个小卖部一改往常的温馨整洁,顿显荒凉,像是突然遭了抢劫。跨出没人打扫的老式木门槛,一转身街上车水马龙,迎面如潮。我忽然想:必须离开一下他们。离开一下所有的一切。站在人群的远处,观看人群。
CD机唱完了,按一下出仓键,换佛拉门科。
二
火车空嗵空嗵不停,驶出青岛。车厢里头的人或坐或站不时有人从夹道穿来穿去,看上去,他们的表情平缓,安稳,简直让人嫉妒。让人恼火。偶尔有惊恐从眼睛掠过,也只是瞬间。挤来挤去,火车5号车厢和6号车厢之间的夹道里头,不想走了,我就站下来了。这儿光线比较暗,铁轨的噪音也大,多少算点遮蔽,或许可以冲淡一下自我。脑袋里还是惊魂未定,老是晃出先前的骚乱,耳朵里不时响起佛拉门科杂乱的民间踢踏舞动静……
害怕,这大概是种心理机制吧,像身体的一种物理式自动保护机制。越是心急火燎的时候越容易感到尿急。时刻担心被火车上的警察认出来堵住,跑不了。又想尽快下车,前后左右看看有什么动静,故作镇定。车厢满了,不时有乘务员、小吃贩子、旅客来回窜。隔壁车厢门被带开的时候,里面的嗡嗡声就明显大些,能听见有年轻男女的高嗓门在摔摔打打耍扑克。一个青年提了行李包跟装满被褥的蛇皮袋进来夹道,找了个旮旯就闷头闷脑垫了袋子坐下不动了。
三
在旧货市场中午吃过饭以后,大约好久,有人突然风风火火推门而入。老朱〔老板〕象往常查找维修资料或螺丝刀一样没有预示性开场白——还没得及等我转过身——他就站在门口阴霾的光线处从我背后用阴霾的方式说了句阴霾的话。老朱变得口齿快速简短,跟草蛇吐信似的,恨不得把那句话立刻消解到空气里头。我没回头,只顾低下脑袋坐在桌子边拿大铁剪搞指甲,心里头还想着假如离开这个旧货市场到其它地方不知道还能找到什么活干。音箱里头乱响着佛拉门科粗暴激烈的吉他扫弦,间断伴有厚重的男人吆喝声、拍掌声、跺脚声。老朱站下不动了。即使低下头背对他,我也能清清楚楚看见他不加修饰的厚脸和似乎素不刷牙的熏烟嘴,这样的嘴往往可以从人们身上得到这样的印证:夸夸其谈但结构松散,人生倾向于自满。老朱说过他是电大毕业的,他自认为是知识分子,而且他说他一度在青岛晚报做过好几年的股评。就像他看见我忙里偷闲又在操练吉他以后就找机会故意玩弄辞藻,比如在吃饭时候说“在其位谋其政”,在闲聊时候说“智者顺势而谋,愚者逆理而动”。
他应该需要的是一架机器来给他修理,不是一个人来给他修,如果是人的话,这个人也得是个没有思想没有感情的机械的走来机械的走去的那一种。这时我忽然觉得,就是这张嘴,两天来一直黑洞洞张开,隐晦地徘徊在我我涡状的脑脂肪质里头。老朱刚才说“无所谓”的时候脑袋一甩一副不屑的样子,我一眼瞥见他满口粗牙在靠墙昏暗的镜子反光里突出的白。
市场街拐处忽然有几个家伙肆无忌惮的笑起来了,然后就用一种压抑的腔调起劲的悄声胡聊着什么,让人不伸头探窗也能感觉到他们脑袋跟脑袋碰在一起,眼睛在这个秋天的光线里头闪亮,好像这个下午非比寻常,这个世界真有什么事值得我们以严阵一待的架势去对付什么。老朱站在我背后不做声,也不动弹,好像等我大吃一惊猛回头接着追问为什么为什么啊。他立刻就可以摆出一副高姿态并制造早已酝酿好的堂皇借口开脱自己实在不得已而为之。他跟个秃鹫似的盯住我的后脑勺。
当时电视机下面摆列的音箱里,佛拉门科正在跳跃极大的吉他SOLO清晰有力,现场气氛浓烈,这种风格跟日本人木村好夫的完全旋律化的柔情演奏是两种景致。老朱跟个秃鹫似的不出声站在我背后,他可能没料到我没像往常一样唇舌侃侃跟他理论一番。我觉得自己的一声不吭也恰恰暴露了突如其来的震惊而正好隐合了他所要的效果,就回过身来,看见老朱的嘴半张开,好像承受打击的倒是他。我用尽量淡的口气甚至比平常还小10个分贝的声音,说,朱叔啊,我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
话刚出口,我就后悔了。我这种坐在板凳上仰起头的姿势,用这种看似平静实则底气不足蚊子般的声音对着居高临下站在那儿的老朱来说,纯属一副虚弱没力的可怜相。CD机里头的碟子卡在第9首曲子中断那儿不动了,正嘎嘎响,〔没人过去按一下快跳键,让它继续唱〕。从修理桌的大镜子里头我瞥见老朱两肩下垂,一直挺起的腰开始略微弯曲,两个手不自然的耷拉下来,大拇指跟食指在粗布裤带边上来回摩擦。他这种肢体上的不自然给我带来了精神上的不适,这种不适有如搔痒。我不愿看老朱脸上难奈的表情,这种脸上的难奈,一想到它也迅速传染给了我。于是紧抿的嘴唇积极蠕动,舌头也蠢蠢欲然不甘静卧牙槽,我说朱叔我早料到会有这么一天的可能当初我就不该——脑子就成了一片空白。
不想分辩。我没法回敬老朱这种一直对自己职业对同一片天空下同类生活的独到热情〔这种热情几乎超出生命存在的意义〕,事实上我也早就意识到,自己缺乏的正是这种热情,每到面对顾客的时候,甚至面对日常生活必不可少的点缀的时候。我的任何一种解释,除了为自己寻找借口之外无疑更表明自己连意识到没有尽到职责的心都没有从而更加重了我的不尽职。
老朱看了看我,随意咳嗽了一声,好像这声咳嗽代表他已经到了厌倦的顶点。我侧转身挪了下腿,完全出于身体上的无意识调节——有个潜在的东西明显扩散开来,这种扩散还不如说是种苦涩的味道。为什么不继续剪我的指甲?它,好像发生了,[那种蛇的感觉。]总算它正在度过。好,好,我用后脑勺说话。老朱迫不及待推开门出去了,就象好不容易熬完一场闷到瞌眼的片子最后一句乏味透顶的台词出去了。
四
……火车时不时咯噔的猛巅一下,像绊住了什么东西,车厢里过道里站不稳的人就一个趔趄,嘴里“唉呀,想翻车!他妈的”嘀咕。我把后背靠住门口处的车厢壁,感觉支撑了身体的同时也支撑了心理,听老年人说过,危险时背靠墙可以让人没有后顾之忧。租房里的好多东西也来不及带走了:CD碟、衣服、磁带、修电视的万用表、书、大行李包,还有晾出去的裤子跟鞋还没有往回收、掖在行李包里的身份证、400块的存折,突然想起必须赶快补票,否则查住可能要加倍罚款,摸全身上下,然后数,只有21块6毛钱。只是不知道自己该去什么地方!
尿急。夹道口的厕所门把手,老是现出“有人”的红底白字,虽然不去也行,可是想到里面可以独处一会儿,就还是想去。最好是蹲下解手,这样可以呆得时间长些。厕所里面的人一直不出来。外面站着好几个人着急等待,有人不耐烦就上前敲门,并且转动门把,好像威胁要冲进去。这个世界上有些事匪夷所思,单凭脑袋想不通,不知道那位蜷在厕所里面不出来是干什么。总算出来了,没看清这女人长什么模样〔只看她年轻背影低着头走过去〕,旁边早就等在那儿的一个男的,唰的一下挤进去了。先后有几个人出出进进。厕所门把手上终于有好一会儿现出“无人”时,我又不想去了。这时火车渐慢速度,在一个小站停下来,下车的人少,上车的人多,看样子都是些村民,脸上满是胆怯或茫然,上来就四处乱瞅容身的地方。我想是不是应该乘没被警察逮住,还没查票,就在这儿下车?可是估计车还没走出省份山东。
五
老朱一进门说的那句是什么话,后来竟怎么也想不起来,下午打盹醒后仍留给我一种阴霾的感觉,只记得心头一沉。当时在店里,修理桌上的电烙铁不知道烧了多长时间,通红通红的,把厦华彩电黑塑料外壳都烤焦软化了一片,鼻子进了呛人的味道,眼睛发苦,我才醒过来。只觉寂静,从孤零零的桌边一闪而过。跳起来一把扯开烙铁,拔掉电源插头。看见外头天气暗下来了。市场上还有人来回走动。拉着灯。CD机早已卡住了,正咔咔响。按快跳键,再按播放键,卡住的佛拉门科第九首曲子重又响起来。
一个人独处,保持沉默,一种巨大的沉静。碟子里这首曲子是佛拉门科的索利亚列斯,索利亚据说意思就是孤独,寂寞,佛拉门科的信徒公认它是“佛拉门科之母”,是由吉他演奏者、歌者、舞者现场表演,它的舞技常常是困难的踢踏动作,吉他狂放迅疾,歌声跟节奏矛盾突兀,时断时续,乍听有些怪异。曲子不柔情,不阴沉,却是一股汹涌的激情。
墙上有个什么小东西在移动,凑近去看,一只小的不能再小的只有一颗黄米大小的小红蜘蛛,让你不由得惊叹这个世界的深邃,神秘。它非常精制,完美,几乎晶莹透亮。可是又好像不是蜘蛛。它正从白墙上垂直往下跑,居然掉不下来。就像一个人在水平的广场上跑一样。盯住它看了一会儿,我把头靠近墙面,遮住灯光后的阴影投到了它跑的前面〔给你一个阴影〕,它就停下了,然后退回去朝反方向往上跑。它实在小,孤单单的在墙上跑,渺茫的跑,它的思维和情感是什么?
后来去了趟厕所,从外面回到店里的时候,我看见有个小男孩边走边自顾自〔市场老李家的小胖子〕扯高嗓子一口气从一数到了五十。莫名其妙,小孩的天真就是这个样子吧。无邪的天真,多好!回到店里拧开电视音量,《娱乐26》的一个流行歌曲女歌手在接受电视台采访时自说自道,一顿胡扯后很快就把话题转到了所谓的爱情,好像这种很突然的话题转换,在她看来是很自然而然似的。给我感觉却是莫名其妙。此类人光鲜亮丽,然而不异于蔬菜、茄子、黄瓜,市场运作的推出的新产品、新砝码,投那么一部分人所需所好,充斥耳膜,却不啻于精神耳屎。
这时有几个人推门进来买电视,也许,他们只是问价钱,不想买,也可能连问价钱都不是,只是下了班顺便走走看看,顺便问问。他们大概不认为浪费他人的时间几近于图财害命。其实这怎么能怨的着他们,生活使然!然而我还是受够这些人了。不过干这个行当就好歹一天一天担负这行当。今天我有点不想担了。何况天已经黑下来了。我说不营业了。可能跟打盹后刚醒来不久有关,也可能跟身上穿的硬夹克有关,说出后我也觉得板着脸口气太冲,可还是做不出温和,反而跟着僵硬了。〔虽然明知道自己过后还会心有不安,内疚。〕
那几个人出去以后,打算收拾东西关店下班,老朱来了。一进来就说一下午睡好了哇,来了好几次都睡得不知道。我想他顶多来过一次,我也顶多睡了半小时打了个盹而已。他说电视开着门开着人睡着,机器搬跑也不知道。这时两个男人吭哧吭哧抬了一个27吋样子的改制大电视进来了,挤进门后就大声嚷嚷,很嚣张,本地人惯有的那种逛旧货市场时候的自傲,说老板你看怎么办吧上次给俺修好看了两天就冒烟儿一直没有时间过来今天——老朱看了我一眼,说,尽干些擦屁股活儿!那人以为是骂他,拍了拍老朱肩膀说,哎老板说话不能这个样吧,俺他娘个B还有火没出发哪,叫你伙计连夜也得整好酒店里就指着它啦!这时门被推开,两个穿制服戴大沿帽的突然进来了。
查临时户口。他们很事务性的以本地自家人的口气、眼神跟老朱以及两酒店的通了通气打了招呼,都是青岛本地人,一张口就晓得了。知道我是外地打工的之后,就相当不屑的提高了音调,如果他平常是用降B调说话,那么现在对我就成了升C调,象审犯人似的问老家哪的来青岛几年啦身份证拿出来现在哪儿住多长时间没有办暂住证啦?两个酒店的在一旁又纠缠起老朱,说今晚上到底能不能修好这台电视要不就把钱给俺退了吧要不换一台好的也行!
老朱准备先支走两个制服再说,那个中年制服又用降B调,顺便以自家人的口气跟他说起青岛300多万人口半数以内是外来流动人口,然后他回过头来让我现在马上就到热河路派出所登记暂住证。有没有钱!那个年龄跟我差不多大小的年轻制服歪头朝我喝问,像对付弱智者。大概一般外来打工的老是不成体统,他习惯用这种口气对付。而且眼前这位长的灰头土脸,衣服、裤子、鞋又都不成样子,他可能想这个人也不成个样子,就把我当成了苍蝇之类的东西。
当时年轻制服用青岛口音大声说出这句“有没有钱!”的味道,听起来就像台湾歌手巫启贤那首《我没有钱,我不要脸》当中那句歇斯底里的摇滚腔——我没有钱!那么我的回答就应该是用同样的摇滚腔,唱出紧接住的下一句歌词:我不要脸!不过他问的时候好像根本没打算听我回答,然后就拨拉我肩膀让快点走。我说明天去行不行。他皱起眉头看着我说赶紧走赶紧走别叨叨!我也皱起眉头看他,他说看什么,你这个样儿是不是不想干啦?!我只好看老朱。还没等老朱张开嘴说出话,年轻制服又揪我肩膀夹克说,快走,罗嗦什么!好像我真的犯了什么罪似的。皮衣领也被揪得吊起摩擦到耳朵上了,冰凉,僵硬,让人烦躁。
起身的时候,右脚,鬼使神差,不知道怎么绊住了电源线。哗啦一下修理桌上的工作灯被拽到了地上,接着啪的一声,塑料罩子歪掉灯泡碎了。中年制服脸一沉,以为是我故意使绊抗议,就提高了又一个八度音程瞪起眼,怎么啦你娘的这是什么态度是不是想进去蹲两天!捡起来!这位凭空一吼加上刚才工作灯啪的一声,吓我一跳,有点发愣,然后弯下腰低头把地上的电源线理理顺,往起捡灯。这时店里其他人不知道怎么不说话了,气氛在这极短的一刹那好像凝固了,放工作灯回桌上的=时候,我感觉自己气血往脸上涌,就慢慢腾腾直起腰,大概那玩意儿底座刚刚挨住桌面时,忽然竟忍不住了,好像被一股无名的内力推动,一下子把它举过头顶,用尽全力摔倒了地上……
六
火车每到一个小站停下,就怪罪自己怎么误打误撞上了一列慢车!心里权衡,是不是要乘列车员没查票就在这儿下车?在这个灰不溜秋的小地方找个工作先躲起来?可是,很难想象一个外省区的人,说话口音大不同的人,突然出现在这么个豆腐块的小地方能找到什么活儿干。没有身份证,年龄也不小了,人生地不熟一般雇主想用也不敢用。还是离开青岛越远越安全,到其它大城市去?它能淹没你。
垫了蛇皮袋坐下的青年像是睡着了,头顶住车厢门歪在了一边,脸有些脏,头发乱,衣服也不整齐,这时他脚上穿的一双鞋引起了我的注意:一双类似于耐克牌的运动鞋,时常不擦洗,发黄变黑,已经看不出原先是什么颜色的,大概最初是白的。鞋底快要磨穿了。两三年前,在烟台市的服装市场外面,我也是捡了这么一双类似的别人扔掉的运动鞋,当时在人流里徘徊数次,羞于当街拣起别人扔掉的鞋,最后终于痛下决心,弯腰捡起那双鞋快步离开,直至穿到青岛把鞋底磨穿。那时总是背着行李,到处找活儿。坐火车坐汽车。老停不下来。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也不想停。有时要不出工钱,有时环境逼使。如今想来,实在是……如果动物呆在一起久了,会互相依恋,成群。可是人呆在一起久了,却互相排斥,分裂。
看到这个青年半躺在那儿,有同类的感觉,多少有些亲近感,然而绝不太多。在中国的各处碰到了太多的同类,太多的龌龊。这个世界上一切的问题太多,都可以归结为人太多;只要不说话,我才是完美的;我就是一台打开的电视机,每天上演不同的节目,今天我想说关掉关掉把它关掉;以前在一个片子上看到,圣经上说,人心凌驾于一切之上,它是虚假的它是邪恶的。现在想来这样的话不知出自何人之口。这个青年那种劳累后的安祥坦然,却让此刻的我可望不可及,羡慕。夹道里其他一些人也各自靠住车厢板,各想各的事,要么什么也不想。这时想到,这个世界上最好的,就是平静了。
七
一个人手里提着还在滴血的大管钳撞出克胜旧货店的时候,外头有市场上路过的妇女看见就尖叫起来,这时开始涌过越来越多的人嘈嘈杂杂看热闹。店里头倒了三个,血头狼似的。中年制服额骨上开的洞沽沽冒血,把半个脸淹盖了,年轻制服也头破血流倒在凳子下不动弹。人们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他们看见我过来就闪开了,好像怕挨打。听见有人用青岛话说这下可杀人了!同市场的还有人喊了一句我的名字,大声问我怎么回事儿啊。喊声中有半惊半喜,似乎不无快哉。到了市场大门口我才想起应该把手里的家伙扔掉,把管钳丢在了管理室门房跟前,我没忘跟看门的刘老头儿说,这是老朱的管钳还给他啊!老头只来得及睁大眼睛跟嘴巴说“啊、啊、啊。”腿脚没停窜上大街,拦了辆夏利就让快点儿开。为免司机见神色不对起疑报警,我没直接说去火车站,“去单县路!”单县路紧挨火车站,相隔100米,跨一条马路就是。
到了火车站售票大厅人群里头时,看见手上还有出租车里没完全蹭掉的血斑,心头竟想不出该去哪儿。急转一圈买了一张站台票跑到二楼候车室,跟随正排成一溜的长队挤出检票口,就胡乱上了人们都攒着往上挤的一趟车,这期间大概只花了几分钟的时间。这时听见站台喇叭里头女播音员就像含着恨意,不住气用温情脉脉的嗓音说,“亲爱的旅客同志们青岛开往南昌的T97次列车马上就要发车了,亲爱的旅客同志们请您携带好行李车票青岛开往南昌的T97次列车马上就要发车了……”
八
靠着车厢玻璃,想起今天早上手有点儿发抖发软,醒来后就发觉下体松垮没有坚硬挺胀。
更远的上溯到前晚那丫头〔赵红霞〕骑摩托车试着驮我,摔倒在黑不隆嗵的夜路上后,〔迎面过来一辆不开灯的中巴车,像黑幕降临,她就慌乱了手脚〕那个脆弱、不堪一击的感觉就悄悄蒙上。扶起柔软的她不断听见喊疼,还有手也擦破了皮似乎出了血。只有一丁点儿。好几次伸过来叫我看。一只小手。冰凉的。为了爱而爱是神的爱。
当时不知道怎么想起这么一句话,我不明白这句话什么意思,它的下半句是——为了被爱而爱是人的爱,这是上夜校学许国彰英语时,在高中生教室的座位上看到的用油笔整整齐齐写在课桌上的。
火车车窗外,在大山中间的路上,老远看去有一挂汽车在跑,像只灰兔子,看去多像我们的奔驰的生活啊。我想如果一个人宁可满含悲愤的话,也起码是一种澎湃?电视上报道中东国家由于常年内战,暴力已经从小就渗透到小孩子的生活当中以及游戏当中,简易罐头炸弹、土制长熗等等等等。暴力对他们来说,潜移默化了,无所谓迫与被迫,从出生那天,他们长大就是亡命徒。同样无所谓迫与被迫,美国双子贸易大厦——当今人类社会的顶峰,就被无名恐怖分子——当年无数暴力少年当中的一分子劫持飞机横撞成“9.11”的一堆废墟。
一摔之后,中年制服一步跨前噌的一下就拽住了我的头发,直楞楞往下拽,不得不弯下腰的时候我的腿也跟着弯了,胳膊几乎垂到了地上,中年制服断吼你想怎么样!老朱跟两酒店的赶快过来拉搡,说算了算了。中年制服又喊,起来!操,你不是脾气挺大嘛操!口气就象大街上的流氓。老朱又说算了算了,老式儿,年轻人儿缺管教。给两个制服递烟抽。我顺从制服的话往起直腰,稍一动弹他却把我头发拽得更低了,使得皮衣领子的裂口刮在后脖颈上,我又切肤地感觉到那种生硬,冰凉。这时手彻底垂在地上,碰住了修冰箱用的扔在地上的大管钳。
九
“火车,火车,火车”,靠住车厢侧板久站,腿发麻身体开始发冷,不由得微微哆嗦,嘴里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发神经似的轻轻念叨起来,好像要把它当作一个有生命的庞大的有包容力的伙伴。车窗外模糊的景物一闪而过,我想让自己感觉骑着一匹一心驮我逃奔的千里马,夜色下绝尘而去,偶有闪着温暖灯光的村落、黑黢黢的树林、远山、工厂的烟囱、静静的河流,一拨一拨地落在我的后面,这些都跟我无关了,仿佛它们都在那里冷冷地拒斥我。
火车空嗵空嗵往前开,节奏像佛拉门科音乐里狂乱的低音扫弦。耳朵里这时竟又响起了嘈杂声——有些事情不能否认,人算赶不上天算。当时大管钳的活口正半张开着,活像一副铁嘴钢牙,一股歇斯底里,来不及迟疑的时候,右手就攥住了它,或者说它攥住了我的右手。
十
店里头的吼叫声、男人喉咙里的粗喘、板凳电视音箱撞倒的声音、还有当时有线节目里头主持人的绵绵废话、恍惚中看见老朱也手脸满是血、有人大喊死啦砍死人儿啦快打110……
车厢里有几个男的先后过来,不声不响的各自站在夹道通风处抽烟,他们偶尔有时看我一眼,我就装作无聊把头贴在火车玻璃上往外看。脑袋里却乱得不行,老朱曾经还想收我为义子,也许出于年轻气盛,我竟不置可否,后来也没再提起,不了了之。某种程度上我们还是朋友啊,夏天时候坐在店外面的旧方桌前,一起吃饭、聊天,他每顿饭都要喝上三两盅白酒。可我后来为什么有时候那么怨恨他呢?他毕竟给我提供了一个吃住停留的地方,尽管干活时间比较长,但基本不挨冻不挨饿也累不成什么样子啊。我为什么有时候居然很讨厌他呢?可见人心多么自私。过道里几个男人投过来的眼光那么锐利,有着不可知的陌生,然而远比我要镇定,毕竟他们这是平安的的旅途,但谁知道呢?这种时候,不由得羡慕起别人的心安理得,慢慢悠悠,觉得这才是人生的安宁。
那天夜路上扶起赵红霞以后,她说我宁肯先扶起倒下的摩托车然后才跑过来扶起倒在地上的她。坐在我飞跑的二手踏板摩托上,她用凉凉的嘴唇从背后安慰了我的右脸和左耳根,这让我想到自己贫乏的摇摇欲坠,同时却蒙上了一层虚假的暖意。自欺心理。
眼睛扫过车厢里人们渐渐疲惫的面孔,其实他们多善良啊。我现在多想跟这个世界重归于好,跟所有人都握手言和!车窗外已经黑成一片了,什么也看不见了,火车又咯噔的猛巅了一下,这时我猛地发现玻璃上映出一张脸——夹道里光线阴暗,看起来那么灰败,很远又很近,扑猛像鬼。我打了个寒战,两腿禁不住软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