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丘国在其北,其狐四足九尾。”《山海经·海外东经》。
平常妖狐,百年多有一尾,乘二之数方多得一尾,过之九九,生得九尾,再历经天劫,洗尽铅华,退进皮毛,脱体飞升,方可称之九尾仙狐。
世人不明,皆以九尾之属,妖惑众生,巫山云雨后取男之精华补其自身,食百人之以脏器,用于幻化。却不知狐能成九尾,皆行天狐之道,弃淫靡术法,除却天生坚忍,更需天资聪颖,即是如此仍是百中无一,千年一狐,试问如此清高登仙之属岂会真如寻常庸俗之流,自毁道行沉溺情欲之欢,自是非有情者而莫有。
然凡事都有奇异天赋属者,司涟甫一出生,便生有九尾,皮毛为银,赤瞳为眸,是为万年难得一见的狐中之王。
九尾狐一族一向在仙界都是极稀罕的种族,因其各个均有绝世之容姿,盖世之智能,是以个性清高孤傲,很少过群居生活,喜好隐蔽于山谷,分散在仙界各层。
聚齐一堂难得一见的圣景,竟为了个刚刚出生的孩儿,虽因个性使然,厅内不是非议之声不绝于耳,但取而待之的一片孤寂,仍旧压抑得让人极其不舒服。
天生天养,生来异能可也不过半大之孩儿,司涟处于吱呀学步的年龄,好动天性,对如此严肃氛围完全无动于衷。反倒是富丽堂皇的四周,或清秀绝伦,或娇艳异常的漂亮狐类,使得‘他’好奇得四处张望,不住地想要从白玉所做的高椅上滑下。
自古以来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即使是仙人之流有时亦不能免去世俗之气,何待狐本善妒之徒。瞧着中堂正椅上趴着这么个不甚起眼的孩儿,狐仙们脸上平淡无波,实则心里暗涛汹涌,只有长老们见过的变身场面忽然间在他们的认知里变得虚无飘渺,不甚真实。
如此光景落到一直暗暗观察的族里长老们眼里,自然是禁不住频频摇头,叹道:“立王之典尚需容后再议。”毕竟是族人们寻觅了数十万年的狐族之王,不可姘比儿戏!如今显然是时辰未到矣,真要众人承认如此个平平无奇的孩儿做王,恐怕将会引起不必要的争端。
先前的质疑,添上长老们一句话,更加打消了众狐仙对狐王的敬畏。到底不过是个半路出来的预备狐王,无权无势无能,未受天劫试炼,天火洗礼,心智未开,六根未尽,何以服众?!
岁月悠悠,转眼千载,司涟已长成如同寻常人家12、13岁的孩童模样。不负众望,天资异常的他已经掌握了所以狐王该有的威严与架势,说话条理分明,头头是道,不见半点疏忽,就是连那张小小的脸蛋都已然初具狐王的丰韵。
犹如仙狐们接受天火脱胎换骨般,幼时的样貌在每次司涟成长过后就改变一些,出落得愈加精致漂亮。
只是长老们不明白为何司涟在接了族长之位后的这近3百年间,竟然莫名其妙地停止了生长,否则以他的成长速度,如今的他本应当人间少年的弱冠之龄,正是大好年华。族长之尊,千万金之躯,奈何出了此般变化,偏生族里又无一先例,找不着任何依照,众人只好暗暗着急于心。
数百年不变的身子与容貌,急煞了旁人,司涟自己丝毫是不见关心,终日怀抱巨琴,从不离身。究其因由,只曰‘无他,为喜乐尔。’甚至一反九尾脾性,宣誓与天帝永结友盟,所做之事皆凭喜好,然感其之能,众亦成服。
五百年前
面对每天一成不变的枯燥课程,拥有孩子心性的司涟腻味得不得了,曾经向往过要和透过水镜中出现的人间孩子那样肆无忌惮地玩乐,只是受了教育,过早懂事的他渐渐不屑于那些小孩儿的玩意。
越长越大,日趋成熟,当他懂得了何谓思考,有了自己的思想,不再需要凡事受人安排的同时却也感受到了寂寞。周围教授知识、礼仪的长老们没有明白,他们只顾着欣慰他们的王已经逐渐成型,不久之后就可以成为真正的狐族之王;伺候他长大的侍婢没有明白,对着婴孩般的他,她们有着慈爱温柔的心,照顾他饮食周到,看着他健康长大仿佛已经成了她们心头最大的心愿,占据了她们的整个心思;其他的九尾也不明白,他们散落在各处进行着各自的修行,对他的印象,仍旧停留在当初那个还是襁褓中婴孩的他。
漫步山谷之间,位于上界,环境清幽自是不错,可是独独少了下界那份恬适自然。只要一想到眼前所有不过是法术幻化之景,司涟就不禁少了游览之心,斥退了由长老所变化出来保护自己的侍卫和灵兽坐骑,一个人享受难得的宁静。
这些年来天界都很平静,一切就像是暴风雨前的宁静,司涟心里隐隐察觉即将到来的变革,不过所有的阴谋皆于他无关。
身为九尾,他们属于上古之兽,因修炼不易,族里人数极其稀少,由始以来都秉持着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原则。但外表娇媚,体型纤弱的他们即便不崇武力战争,可他们一族身负的极大战斗力,极佳的策略头脑又让前来挑衅者,无不刹羽而归。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成仙成佛亦未屏弃。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久而久之,闲散无争的他们自然就成为了于天地间独立的存在。
沉浸在思绪中,回过神来的时候,司涟发觉自己已经不在九尾的属地,而来到天界的范畴了。正想折道回去,转念一想,继续走下去,这又有何不可?
他为天地灵气所生,受族里上古灵泉所养,出生就得天独厚,却从未踏出过九尾属地,不是不敢,不是不能,而是从未想过,今日既然不知不觉出来,自然是许久不见的童心一起,想要游历一番再思返谷。
天界毕竟不比谷中,完全没有方向的胡乱走一通,司涟离原先想去的天界大殿是越行越远。随心而动,索性沿路留下法记,以便随时折返。
佛法里曰遇事莫强求,一切皆随缘,如此这般,没有了目的地,倒真当作是在观光游览,在他看来这似乎也是件不错的事情。
沿路景致美伦美奂,屹立的亭台楼阁,比起淡雅朴素的九尾属地又是另一派华丽之风,不过不喜欢!
刚刚皱了皱浓淡适宜的秀美眉毛,司涟就发现左面两棵大桃树之间似乎有那么一条少有人烟的羊肠小道,走近一看,不得不说它还真是隐蔽,很是能够勾起他内心深处的好奇心。
原以为是不甚短的一段路子,踏进之后,才发现确实是别有洞天,只是地方却不过是尺寸之地。曲径通幽处,花木景边从,倒是一番意境,满意地点点头,正准备继续迈开步子向前,一声洪亮的声音从正上方传来:
“汝这娃儿属的是哪个星君,如何来得吾殿中?”
殿中?!四周瞧瞧,虽然环境清幽不错,但作为歇息之所未免太过简陋,别说些其他物件,半大的地方,一目了然,花木、池塘,便就是全部之物了,如此何来殿堂之说?
一把提溜起身高只到自己脚边的小娃娃,拥有巨大身体的男人瞪着一双滚圆的牛眼直瞅着司涟。
过了一会儿,看眼前这小毛孩子被自己抓到了半空,半点儿惊恐的表情没有反而还老神在在,巨人也感了不禁对他来了兴趣,“汝这小娃子,吾问汝话呢,咋不回吾?”
上下打量了一遍面前的巨大人身,瞧着他那憨直的面庞,司涟兴起了玩乐之心,想要逗他一逗。收起浮上脸面的笑意,摆下脸来,凭着与生具来的贵气与威仪,那粉雕玉琢的脸刹时间看上去是老成了许多。
“汝怎知吾是娃儿,非是汝辈之长?”
本来信志旦旦的男人听了这番话,又看了看眼前娃儿镇定的神态,配上那非凡的气质,心底有了些微动摇。
天界之上无奇不有,所闻所见于下界之人自是罕见,然身为男人天帝之臣,对众多奇事他自是屡见不鲜,当下一仔细思量,暗讨眼前娃儿莫不是实为长者?
有了此个想法,越发觉得是吾辈怠慢。男人性格虽然刚正不阿,厌恶趋炎附势之徒,但却是极为重视长幼之序,没去考虑有何不妥,忙就想松开大掌,放了司涟下地。
“扑哧”,九尾聪明为世间罕有,是矣他还从未曾见过有谁如此人这般容易听信他人,一时顿感有趣至极,竟不由自主笑出声来,终究是露了馅。
饶是再本性愚昧,见到这幅情景也会明白自身被眼前娃儿愚弄了一番,更何况男人除开性情耿直,凡事讲究伦道寻常之外,也算是个聪明之人。被如此戏耍,即使心存仁厚,以巨人在天界地位也非重重呵斥不可,然而对着这么个由于笑容,看上去马上又变得天真无邪的漂亮娃娃,试问何人心忍苛责于他。
当下男人心里涌上了一种哭笑不得的感觉,“好你个机灵的娃儿,竟敢戏弄本神。”
眨了眨一双明亮的大眼睛,相由心生,微微上翘的眼角不但没有减损司涟的清灵之气,反是凭添了一种感觉,一种让人抗拒不了的特殊感觉。
“我叫司涟,是九尾。”
若上界也与下界世人般也有缘分一说,司涟自觉与那巨人缘分不浅。那日一见之后,那片清幽的方圆之地就被他记到了心里,时不时地便要去探访,自然免不得再与那主人来得一番辩论。
相处越久,越发想要见到,原先单纯地想要寻求清静的心情开始变得急切。
认识了男人,司涟总是享受着充实的感觉。那个巨大身材的男人,音律感奇异得好,每当心情烦躁的时候,他就越发喜欢去打搅那个同样喜好宁静的男人,听他弹奏那把大琴。
一来二往地熟悉起来,那对自己来说像座小山样的胸膛俨然成为了专属他的坐椅,背靠着结实的肉垫,瞧着男人灵活的手指在琴弦上撩拨,渐渐也养成了习惯。甚至偶尔兴致来时,也会伸出修长纤细的手指往那弦上拨弄一翻,只是大多时候他都会安静地依偎在那温暖的怀里。
知道男人名字叫冢懔,司涟却是不喜,自此给男人想名字也成为了司涟每天例行的工作,可是每个名字总是绞尽脑汁,却又在下一秒被他自己否决,无论是再怎么好的名字,他还是觉得差了点什么东西。
不过不管怎么样,他们的时间有很长很长,可以容得他慢慢儿想,等他想到了就定要把男人的名字改成自己取的那个。
日子一如既往地过,被长老讹令闭关的时候,司涟虽有心悸难安之感,只是那时的他一心想着能够接得族长之位,离男人再近些,不再让他喊着自己‘小娃子’,已至于竟然忽略了最重要的事情。
狐族闭关时日乃遵循佛家‘九九百年之期’,一时在内闭目封耳,专心潜修。
不想外界百年之内竟天界易主,黄帝登位,并驱炎帝于南方岣蝼之地。炎帝虽忍气屈从,奈何子孙不愤,于是蚩尤举兵而身死。之后怒恨的冢懔舞了干戚找上黄帝,乃至最后被藏头与常羊山下。
司涟顺驾出关,接掌族长之位,九尾上下出迎,情景排不上盛大非凡,然之于淡漠如此族,也可算是一空前景致。
只观那脸面稍嫌稚嫩,却隐有仙风飘逸之姿的孩童仅仅沉稳地点头示意,“吾之闭关间隙,劳累各位长老先辈了。今我接族长之位,明当效我族长之职,不负众卿之望。”只此二句话后,便以处理公事为由,秉退了左右,司涟独留自己一人。
抱守归元,启开天眼,他首先想要看的便是那魂牵梦系之人。
触目的不是往常的小花园,而是一片荒凉的山地,心下一惊,只觉得从未有的恐慌席卷而来。
冢懔!
这是何地?!你在何处……
忽地沉入幽暗之中,满目皆是黑暗,司涟警戒地观察四周,才发现原来是自己的天眼被人事先布下的法力阻隔。
你是谁,为何阻止我寻冢懔!
九尾之族果然法力不同凡响,今日吾辈真是大开眼界。
慢慢显现的光亮中走出一个高大的人影,赫然就是那篡位的黄帝。
司族长莫要动怒,吾辈今日是与司族长有事相谈,方出此下策,妄请海涵。
是你藏起了冢懔?!冢懔如今何在?!
明黄的长袖一挥,一方水镜现在二人眼前。
没了头颅的冢懔,空余下健壮的身子,左手持着斧和盾,在常羊山上仍旧用宽大的右掌一寸一寸摸索着他失掉的项首,嘴边微微低喃,先是咒骂黄帝无耻残暴,后又跟着轻唤‘司涟,司涟’……
怒不可抑地瞪向黄帝,“你……”听着那声声悲呼,司涟只道满心的疼痛无处宣泄,只想毁了这天灭了那地!
明黄的袖子又是一挥,隐掉那苍凄的身影。
转过身,黄帝微微一笑,“是吾辈探错了族长的心思?这百年漫漫,冢懔唤的是汝之亲名,吾辈亦是甚羡汝辈间情深义重,而今看来,族长莫非不是想要冢懔紧伴汝身?”
狐疑地看向黄帝狂傲的脸上自信的笑容,司涟耐下性子,略一寻思,转瞬也就明了了原何为相谈之事。
“司涟在此承黄帝之愿,吾一日当此之职,必尽吾效劳之心。”
“得族长一诺,吾辈后方尽安。以此交换,三百年后,冢懔身首重聚,奈何桥过,孟婆汤后,前世皆忘,但当得尝汝愿。”
心无牵牵挂,光阴方可逝水流。不过300年时光,在司涟心中却是前年长万年长,最终是等到了这一天。
常羊山上,不知何时现了个面目威武,身健如牛的男人拿着一柄斧头日日砍伐松柏。没有人知道他是谁,就连他自己也是惶恐不知,只是年复一年地一个人在山上过着日子。
是他!
贪婪地凝望那抹高壮身影,转生凡人的冢懔,身虽不若前之巨大,貌与周遭之气却未变,司涟一眼便能探明。
日过西山,冢懔抬头望见远处一抹修长纤细的白影风一般朝汉子飘逸而来,足不沾地,衣不沾尘,真可谓:
‘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秾纤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芳泽无加,铅华弗御。云髻峨峨,修眉联娟,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明眸善睐,靥辅承权,瑰姿艳逸,仪静体闲。柔情绰态,媚于语言。奇服旷世,骨象应图。披罗衣之璀粲兮,珥瑶碧之华琚。戴金翠之首饰,缀明珠以耀躯。践远游之文履,曳雾绡之轻裾,微幽兰之芳蔼兮,步踟蹰于山隅。于是忽焉纵体,以遨以嬉。’
转眼间,仙人白衣翩翩,衣决飘飘已近到眼前。两人对立,数百年年前光景又似曾相识,心头萦绕。
“终究是天不相负,黄帝未曾欺吾。于此以吾九尾之名,赐汝为司懔,自此永世不相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