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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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被 逆° 从 原创小说 移动到本区(2016-03-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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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ize=4]陆文生在外面养戏子的事在洋行的同事之中算不得秘密,但没人会蠢到去当面求证他,毕竟他也算是小小主管,得罪了他又有什么好处,芝麻官也有鸡毛令箭傍身不是?既是如此,陆文生也乐得装作若无其事,毕竟一九三四年的南京还没有开放到各人自扫门前雪的程度。
说起这个戏子,陆文生还是相当满意的。她跟了他快半年了,从没有主动开口问他要过什么穿的戴的,更别提要他娶她的话。她总]是乖乖巧巧地跟在他旁边,不搬弄是非,也不多嘴饶舌,比起外面的那些流莺飞燕的,少了些狐媚气。是的,狐媚气,陆文生点了点头,哼着不成调的小曲踱进了得月台的大门。
林婉芝正在上妆,从镜子里看见陆文生,轻轻一笑:“你怎么过这边来了?到台子下坐着喝壶茶多好,我等会就上场了,可没空招呼你。”林婉芝是宁波人,说话间总带着点糯糯的腔调,温温软软的,化不开的香甜。
陆文生也笑着说:“先过来看看你。你忙你的,别管我。”
林婉芝果然就不再管他,只专心上着彩。今天要唱《樊江关》,她演樊梨花——刀马旦,唱词不多。刀马旦就刀马旦,林婉芝恨恨地想,自己嗓子本来就不好,也从没喜欢唱过这破劳什子戏,只得舞熗弄棒充个数。若是红角又不同了。
林婉芝算不上这个小小昆腔班的红角,她不是从小唱戏出身,到了十一二岁才半路出家,平时总是演些拿腔助势的丫头跟班。这是自然,顶红的名角也不会跟了这个人微财轻的陆文生。
眼下,这种全女班的昆腔戏还算少见,捧场的人挺多,戏演到快中夜才散,等到林婉芝卸了妆,更了衣,月亮早就升到高高的中天。陆文生有些摸不着边的兴奋,便提议不坐已经订好的黄包车,沿着长乐路走回家。
街两边的人家都睡下了,四下里黑静静的。一段透明清冷的月光照着路面,映得林婉芝耳际的坠子一晃一闪的——那是陆文生送她的礼物,两枚莹白的珍珠耳坠,她常常戴着以示珍重。陆文生借着月光,看见她小小的脸庞,洁白的耳垂,瘦削的双肩都让他的心头似一阵暖风转过。他有点忘乎所以,格外温柔地问:“婉芝,你是几时学的戏?”
林婉芝也沉默了会,才慢慢地,斟酌着词句:“我小时候,家乡闹荒灾,爹娘死了。我和弟弟投奔南京的舅舅,然而舅妈她··· ···总之,舅舅家实在住不安稳,我只好带着弟弟到外面想办法。当时戏班的班主还不肯收下我们,一来我已经十多岁,再学戏年纪大了;二来,弟弟是男孩,他们也不肯收的。”
“后来呢?”陆文声像被这个故事吸引了,追问道。
林婉芝有点不好意思似的自嘲地笑了笑,接着说道:“还能怎么样?跪着求了班主三天他才答应。”
陆文声想了想,又问:“你弟弟呢?”
“他啊,”林婉芝向陷入某种遥远的回忆,过了一会才悠悠地说,“前两年跟着班主的妹夫出海,淹死了。”
陆文生拿不准自己问了她这些事是对还是错,也不知该安慰还是怎样,手足无措,只好讪讪地:“从没听你说过这些事。”
林婉芝转过头来看他,宽和地笑:“也没想着要说,总觉着过去就算了,今天不知怎么就想起来了。”
她的脸在月光下呈现出透明白色,鬓角落着一缕没梳好的黑发,眼睛清澈如水,就那样飘忽地笑着,带着些暗自的紧张。陆文生觉得此刻她的表情又深刻又遥远,让他茫茫地产生了一种被困在那一汪黑瞳里即使沉溺一生也很美好的错觉。
沙哑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先生小姐,吃碗豆花吧?天晚了,请照顾照顾我的生意,孩子们还在家等着呢。”街角豆花摊子昏黄的油灯幽暗地亮着,卖豆花的老人卑微乞求地看着他们。
“好,吃点宵夜吧,你走了这么一会也累了。”陆文生拉着林婉芝坐下。
好险,他心有余悸地想,看着她的脸,差点就溜出结婚之类的混账话来,不过这也难怪,相处久了,难免生出点默默温情,这次实在有些昏头了。他又细细地看了看灯光下婉芝的脸,埋头吃起东西,不再说话。
戏班里的红角病了,嗓子哑的唱不出声,班主让林婉芝顶上。她的心里不是不高兴的:演了这么些年红娘,终于也轮到我扮崔莺莺。一时间不知是该好好地笑一回还是转身唏嘘一阵。
那天晚上,看戏的人没有往常多——这也难怪,台柱子病了呵。陆文生早早地赶去了戏园子,坐着正中的位子,候着林婉芝的出场,却再没想到会遇见洋行的经理,那是个从美利坚来的半老头子,叫塞利夫,像所有的美国人一样,他痴迷任何稍具历史沉淀感的东西。
陆文生在过门响起的空当里用半生不熟的英文草草地讲了《西厢》的故事,也不知那外国佬听懂没有,只见他那双假玻璃似的眼睛如痴如醉地盯着林婉芝。她的眼睛水波滟潋,手中的绿绸团扇轻轻地摇动,朱唇轻轻张合:“我恰待目转秋波,谁想那识空便的灵心儿早破。”,一个眼波转过来,酥了塞利夫的半边身。
塞利夫频频地约林婉芝吃茶,虽然常常被拒绝,但约三回总有一回能成功,就为着这一回的美景,他也甘愿了。林婉芝开始是有些顾忌的,外面那些风言风语有一句半句传到陆文生耳朵里,也足以使两人尴尬不堪,然而陆文生那边总也没动静。她也就渐渐无所谓起来。
戏班里见过些世面的人对她说:“那外国佬出手倒是阔绰,只怕是已经娶亲多年了吧?”林婉芝没接话差。像她这样的戏子,偌大的南京城不知多少,难道还指望着男人们明媒正娶抬回家去做正宫娘娘不成?她总要为自己打算,不然,还能指望谁呢?
那天和塞利夫吃茶,天下着细碎的雨。林婉芝慢慢地说起自己的故事。塞利夫已谙熟大半中文,他看着她的脸,细雨中飘起云烟般的水雾让她的脸有种湿漉漉的娇艳,像被雨蒙湿了的杜鹃花,色泽清晰得仿若扑面而来。不知是被故事感染了,还是被林婉芝脸上那片飘渺的颜色迷惑了,他轻轻地握住她的手:“婉芝,让我来照顾你。跟我回国吧,我妻子已去世多年,儿女们早就各立门户··· ···”
塞利夫的声音听起来像隔着长长的时光传来,因为期待太久,真正落到耳朵里时,反倒有着不真切的触感。
林婉芝有种如释重负的感动,恍惚中仿佛回到那样的夜晚,月色如水,那个似乎一脸动容的男人停在巷口,却什么话也没说,还有那碗漂着浮油的豆花,和着苦涩的失望,缓缓流过有些哽住的喉。塞利夫枯瘦的手有些发烫,手背上布着星星点点的老人斑。林婉芝转开视线,忘着窗外茫茫的细雨,她听见自己的声音,缓慢湿润地:“你可要好好待我··· ···”
陆文生听到这个消息时并没有太多惊异。他像往常一样下了班,换了家戏园听戏。那天晚上唱的是京戏,《林冲夜奔》。陆文生看着台上满面凄楚的林冲,心里慢慢浮起了淡淡的酸,而后随之而来的是隐隐的轻松:一直不知道怎么和家里的老人家交待林婉芝的事,现在倒也落得无事身轻,下个月回家,就和张伯家的女儿见见吧,再说,塞利夫那老头也给自己升了职。本来自己也没有打算要的东西,还有什么意气好争呢?
林婉芝回戏班里收拾行李。小小的妆奁盒里属于自己的东西不多。那一副晶莹的耳珠静静躺在角落里,林婉芝把它拿在手里,坐在镜子前,怔怔地出了一会神。“嗒”一声,她把耳珠放回盒子里转身走了。
那是副假珍珠,她一直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