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大膺二十五年,景帝封长子为太子。太子一党秘密陷害其他皇子。大膺二十九年,二皇子息慕风与六皇子息沂初掌握太子罪证,并说服开国功臣定国老将军起兵清君侧。同年,定都城,废太子,二皇子登基。随后,边疆告急,新王封先帝的六皇子为抚宁王,领军迎敌,大捷。
是夜,宣和殿。“李爱卿,祭天仪式准备的如何?”新王息沂初在书房召见几位心腹大臣。“一切准备就绪,只等钦天监择好良辰吉日。”只见案台下立了一个约莫五十出头的老者,从他的衣饰看来,此人官职不低。新王没有再发话,但老者也没有退下。“爱卿有话不妨直言。”龙座上的人微微抬头。“微臣认为,此时有件事比祭天更为重要。”老者小心翼翼的抬头瞟了一眼,“臣斗胆问皇上,如何处置抚宁王?”“李爱卿何出此言?”听不出这句话的感情,台下的老者更为不安,但此时也只能硬着头皮说下去。“皇上命抚宁王班师回朝,但王爷至今仍无动静,这是抗旨。”息慕风转动着手上的玉扳指,漫不经心的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六皇弟也是谨慎而已。虽说北漠已与大膺交换文书,也难保他们会出尔反尔。六皇弟在边疆多留几月,也是好的。”“可是...”立在一旁的老臣还想说什么,但息慕风厌恶的打断他。“大胆!六皇弟一心为国,你这是在挑拨我们兄弟的感情吗?”老者吓得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瑟瑟发抖。“臣不敢,臣冤枉呀...”“够了,退下!今日之事勿再提,否则朕决不轻饶!”
待老者连滚带爬的离开后,书房死一般的沉寂,从屏风背后走出一青衣男子。“青墨,你如何看?”青衣男子走到窗前,思索了一会儿。“李尚书所言有理,皇上不得不防。”“他是我的六弟!若不是他冒死找到前太子谋害皇子的证据,我们又怎么说服定国将军起兵?”息慕风急躁的站起来,手握成拳。青墨转过身来,毫不畏惧地直视皇帝的眼睛。“臣请皇上不要忘记,当初是六王爷找到太子的罪证,也是六王爷说服老将军,难怪老将军有意推六王爷为王!”啪的一声,玉扳指断成两截,落在地上,声音格外清脆。息慕风气得浑身颤抖,指着眼前的男子,却说不出一句话来。青墨突然双膝跪地“臣自知已犯下大不敬之罪,但臣句句属实。六王爷这次立下军功,手握重兵,皇上不得不防。若非要等到证据确凿的那一天,只怕败局已定。臣恳请皇上以大局为重。”一时间书房万籁无声,只见四角的香炉青烟弥漫,恍如梦境。
“六弟无心王位,我绝不伤他!”息慕风握紧双拳,俯视脚下的男子,眼神凌厉。但跪在地上的男子无视新王的愤怒,继续说道:“六王爷当初追随皇上,难保他日不会变心。臣请皇上收回兵权,待六王爷回朝,许他富贵荣华一生,也算全了皇上的兄弟之情。”息慕风背过身去,缓缓走到案台。半响,挥了挥手,青衣男子退下。息慕风从腰间取下一块雪白通透的美玉,放在手心轻轻摩挲着,最后贴在心间,好像下定决心一般。“沂初呀沂初,只要你不背叛朕,朕绝不伤你。”
两月之后,军营中。
“传令下去,明日启程,班师回朝。”息沂初身披坚甲,从容有序地安排回朝的事宜。“明日,成将军率五百人与我先行回朝,张副官率一千人垫后。恐防军情有变,三军暂由李将军掌管。其余事宜,等我回朝奏明皇上,由皇上定夺。”“是,王爷。”
各将领领命后离开营帐。息沂初转过身来,看见洛宇的眉头皱成了一团。洛宇是王府的家臣,十岁卖身王府,一直伺候息沂初,又随息沂初学习功夫和兵法。一年前在讨伐前太子的行动中崭露头角,如今又在北漠的战场上立功,已经成为息沂初最信任的左右手。“洛宇,在想什么呢?要回去了,你不高兴吗?”洛宇叹了一口气,“就怕回去有人翻旧账。”息沂初走过来,拍了拍洛宇的肩膀。“你就是心眼多,皇兄才不是那样的人。”洛宇的眉头又皱起来。“君心难测,皇上三个月前就召我们回京,也不知这三个月朝中局势如何。怕就怕回去之后你这主帅也当到头了,还是安心做一个逍遥王爷算了。”息沂初在洛宇胸口打了一拳,“懒得跟你说,你也去收拾收拾。等回京之后,带你去醉阳楼吃点好的。我看你就是太久没吃过好东西才会整天胡思乱想。”洛宇无可奈何地摇摇头。他家的王爷就这样,听不得别人说他二皇兄的坏话,死心眼地帮着那个人夺了王位,又帮他平定边疆的战乱,一句怨言也没有。只是,自古以来,同患难易,同富贵难。要回去了,总觉得有胸口一股气压着,令人烦躁不安。希望真如王爷所言,是自己多想了。只盼那个人,不要负了他家王爷的情谊。
洛宇离开后,息沂初从怀中取出一块白玉,贴在胸口。当初,他为了取得前太子的罪证,不惜以身犯险,最后侥幸逃生。醒来之后就看见那个他一直尊敬又爱慕的人守在床前,紧握他的双手,对他说,以玉为证,今生今世,尊重你、信任你、保护你,与君宠辱与共。息沂初摩挲着手中的白玉,感受着它的温暖。这玉本来是一对,每位皇子出生便有,待到大婚之日,交予自己的王妃,从此琴瑟和鸣,永不分离。永不分离吗?息沂初温柔的注视着美玉,露出羞赧的神情。虽然知道皇兄把玉放在自己怀里时不是这个意思,但当时还是羞红了脸。有个念想也是好的。皇兄,这辈子你都不会知道我对你的爱慕,但我会以皇弟的身份,陪在你身边,永远在一起。
二月,春暖花开。抚宁王得胜归来,皇上大喜,赐王府一座,亲题匾额,以示君恩。又赐黄金万两,良田千顷,玉无数。皇上念其辛劳,任郭襄怀、黄忠等人驻守边疆,接替军务。抚宁王留京任职。
皇宫设宴三天,为抚宁王接风。“王爷,下官再,再敬你一杯,王爷的雄姿令下官等钦佩不已...”户部侍郎已经七八分醉了,也不知他敬了王爷多少杯酒,但王爷还是来者不拒。“哪里哪里,本王职责所在,不敢居功。”息沂初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洛宇实在看不下去了,走上前去,夺过递到王爷跟前的酒杯。自从王爷接到所谓的嘉许,被免除军务留京任职,洛宇就知道自己的担心应验了。别看王爷好像没事似的,白天在王府接见前来到道贺的百官,晚上就去宫中参加皇上摆下的盛宴,每每快天亮了才回来。但洛宇知道,王爷比死了还难受。王爷已经两天没合过眼了,今天是第三天,也是盛宴的最后一天,王爷快到极限了吧。
“洛宇,你这是干什么?”息沂初半眯着眼,侧过身子看向洛宇,可眼中一点焦距也没有,空洞得让洛宇心酸。“哦,对了,本王怎么把洛宇忘了,是本王不好。洛宇,我来引荐一下,这位是刑部王大人,这位是礼部张大人,还有这是兵部的李大人。各位大人,这是我的副将洛宇。此次漠北一战,洛宇功不可没。洛宇,还不过来敬各位大人一杯。”息沂初一把就把洛宇推到跟前。“真是江山代有才人出呀,洛大人年轻有为,我大膺后继有人了...”“是呀是呀,洛大人青年才俊,不知祖上何人,师承何家?”只见七八张谄媚的笑脸一起涌到洛宇跟前,也分不清谁是谁,他只得一杯接着一杯。息沂初也落得清闲,自顾自地坐在一旁自斟自饮。
大殿之上难受的还有一人,龙椅上的那人此时如鲠在喉。自从两天前颁下了那道狗屁圣旨,他就躲在宣和殿,任他的六弟在殿外跪了大半天。不是不想见,是不敢见。他不知道如何面对为他舍生忘死的六弟,如何启齿那些龌龊的疑虑。终究还是有些不放心。皇权过于炙热,周围的人都会被其灼伤。身在皇宫之中,从小被灌输帝王之术的他,早就抛弃了那些无谓的情感。纵使已经把心中唯一的那一点真全部留给殿下坐着的那个人,但还是不够,不够让他在听了那么多肱骨大臣的“肺腑之言”后仍然全心全意的信任那个人。息慕风仰头饮尽一杯酒,恨不得醉死过去。但心里有事的人是喝不醉的,殿上和殿下的那两个人,都一样清醒。他们之间的关系什么时候开始不同的呢?是六弟成功说服定国将军助以一臂之力的时候,还是无意中得知老将军更加属意六弟的那一刻呢?又或者是漠北一战漂亮的大获全胜,军心所向的时候呢?息慕风扶着额头,揉了揉太阳穴,身边的宫女又添满了酒杯。
息慕风左手藏在袖子里,手里把玩着那块玉。玉很温暖,一如沂初给自己的感觉。这么多年在宫廷中勾心斗角,两个人都相互扶持这一路走来,走到今天这一步,真的谁也离不开谁了。所以当初才会毫不犹豫地把另外一块玉送给沂初。那玉本来是想留到登基之日,送给自己的皇后的。但皇后又怎能跟沂初相提并论!能这般待自己的,普天之下,也只有沂初了。想到沂初,息慕风铁青的脸也浮现出一抹难得的温柔。沂初呀沂初,不要怪皇兄好不好?把你留在京中,不给你机会背叛我,这样我们就可以永远在一起了。息慕风握紧美玉,仿佛想把它揉进身体里。注视着息沂初的一举一动,息慕风心想,人已经在京城了,过一段时间再以边疆无主帅为借口,削了他的兵权。只怕沂初不会这么容易妥协,要从长计议才行。
“皇上。皇上!”息慕风还在沉思,万公公凑到他耳边,他才回过神来。“皇上,抚宁王刚才说有东西要献给皇上。”息慕风抬头,才发现殿下跪了一人,正是抚宁王息沂初。“抚宁王不必多礼,呈上来让朕瞧瞧。”息沂初将一银盘举在头顶,缓缓走到龙椅前,跪下。息慕风掀开红布的一角,笑容瞬间凝固。
“你想清楚了?”息慕风阴沉的说。“想清楚了。”脚下的人仍然保持着那个姿势,稳如泰山。长长的睫毛微微抖动,让头顶的人看不清他的悲喜。“你真的要朕收回?”袖中的拳头颤动着,关节处也握得发白。息慕风此刻恨不得一拳挥出去。“是。”不带一丝感情,息沂初回答得果断干脆。半响没有动静,殿下的众人也隐约嗅到一丝危险的气息,本来热闹非凡的盛宴一下子冷了场。洛宇也望向他家王爷,不知王爷想干什么,洛宇突然不安起来。
“好!好!”息慕风猛地站起来,“抚宁王真乃我大膺第一忠臣。如此谦逊,实为百官的典范,再赐黄金千两,美女百人。”说罢带头鼓起掌来。最后的盛宴就在一片掌声之中结束。直到息慕风拂袖离去,息沂初仍然跪在那里,岿然不动。银盘中放着兵符,还有一枚玉。
第二章
大膺二十九年二月的这个夜晚,微凉。繁华的街道此时空无一人,只有打更的声音回响四周。但抚宁王府此时可炸开了锅。洛宇扶着酒醉不醒的王爷回府,可把老管家吓了一跳。“王爷这是怎么了?虽说是皇上设宴庆功,也不用喝得这么醉吧。哎,伤身哟...”老管家一脸的心疼,帮着洛宇将王爷扶到床上。是夜,抚宁王高烧不退,竟然惊动了太医。
此时王府书房中,聚集了一批人。大家心事重重,房中只有沉重的踱步声,无人说话。洛宇遣管家送走太医后折回内堂,大家立刻聚上来。“王爷怎么样了?”说话的是和王爷同时回京的成将军。“没有大碍,多休息几日就没事了。”洛宇疲惫不堪的说,搬了一把椅子坐下。“哎,现在想不休息都不行了,皇上摆明了是忌讳王爷功高盖主。真不知王爷怎么想的,就这样把兵符交上去了,也不知往后的日子怎么办。”“听说是李尚书牵头,指责王爷拥兵自重,不按时奉召回京。真是贼臣当道,枉我们一干将领在那鸟不生蛋的地方一待就是大半年,他们就在这京城中吃香的喝辣的...”“就是说呀,好不容易平定漠北,皇上居然派郭襄怀、黄忠他们几个接替军务,真是为他人做嫁衣裳,不值呀...”好吵,洛宇此刻头疼得厉害。刚才在大殿之上,被灌了好多酒,紧接着王爷又倒下了,再后来连太医也来了,好累。
嚷嚷了一柱香的时间,书房的声音渐渐小了。洛宇见他们抱怨得差不多了,起身抱拳:“各位将军,我知道大家心有不甘,但识时务者为俊杰。皇上既然颁下了那样的诏令,意思已经很清楚了。王爷主动交回兵符,也算解了皇上的戒心,替各位谋了一条活路。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建功立业的机会多着呢,各位将军不用急于一时。此刻最重要的,是不要让皇上对各位心生怀疑。”洛宇顿了顿,接着说“王爷倒下没多久,太医就过来了,但王府并没有请旨传太医过府。恐怕各位将军深夜聚集在抚宁王府的事情,已经传到宫中去了。接下来的日子,只有请各位规行矩步,如无必要,不要与王府有过于密切的联系。总之,这次是王爷连累大家,洛宇只能在这里替王爷跟各位说声对不起了。”刚才闹得最厉害的几个将领连忙站出来,说:“这是什么话。这大半年来,最辛苦的是王爷,没有王爷运筹帷幄,我们和手下的将领早死在战场了。没有谁连累谁的,能跟随王爷,是我们几个的福气!”“对!对!烦劳转告王爷,好生保重身子。不用挂念我们,我们自己会小心的。”“洛宇一定会转达各位的心意。”
送走了几位将军,洛宇又回到王爷的房间,在他身边坐下。息沂初憔悴的面容,即使在睡梦之中,眉头也没有舒展开来。漫无边际的疲惫突然席卷而来。洛宇闭上双眼,不敢再看身边躺着的人,只怕再多看一眼,自己也要撑不住了。想起在漠北的每个夜晚,王爷的营帐都是最晚熄灯的,还有那无休无止的厮杀,血流成河的场景。明明昨天还历历在目,现在回想起来只觉得是那么的遥远,遥远得有点不真实,甚至让人怀疑这一切是不是只是一个梦。在这个混沌的梦境里,只有一幅画面清晰可见。有个傻瓜,如同情人一般,凝视着一块白玉。洛宇永远不会忘记,王爷脸上的笑容。不似以往的云淡风轻,而是如同春风拂面一般,让人暖到心里。只有这个画面,深深印刻在洛宇脑海之中。这大半年努力想忘记的噩梦般的日子,突然就这样模糊了。在那个笑容面前,一切都是值得的。
可是,房中弥漫的药香味,又将洛宇拉回现实。使劲揉了揉额头,最终还是不情愿的睁开眼睛。床上的人安静得像空气。洛宇此刻,只盼着他家王爷不要这么快醒来。呆了一会儿,洛宇终于起身。推门出去前,又看了一眼。只怕那春风一般的笑容,已经遗失在漠北,再也找不回来了吧。
此时此刻,宣和殿中,也不得安宁。
“抚宁王有无大碍?”佩戴龙冠的黑衣男子背对着门口冷冷的发问。从他微微起伏的双肩可以看出,此时他正在极力忍耐着什么。
“回禀皇上,抚宁王并无大碍。只是舟车劳顿,没有好生休养,又过度饮酒,受了些风寒。好生调养个把月即可痊愈。另外,王爷背部和胸前的刀伤也无大碍。虽然当时算得上是致命的伤害,但庆幸及时医治,已无性命之忧。只是每逢刮风下雨,可能会有一些不适,可用药油按摩...”
“你说什么!”息慕风猛地转过身来,三步并两步走到门口,抓起太医的衣领,硬是把人提了起来。“你说抚宁王曾受过致命伤?”
老太医从没见过皇上发这么大火,瞪着他的眼神好像要吃人一般,也不知自己那句话说错了,惹怒圣上,此时吓得直打哆嗦:“回,回皇上,抚宁王的确曾经受过致命的伤害,看伤口愈合的情况,应该是三个月之前的伤。所幸王爷吉人自有天相,受伤以后应该是得到了充分的休息。虽然留下病根,但,但并不严重...”
已经听不见太医后来的话了。息慕风手一松,老太医就像一滩烂泥似的跪坐在地上。“三个月,三个月...原来是这样,他受伤了,所以回不来,他怎么不告诉我呢?他应该告诉我的呀...”息慕风一跌一撞地走到案台前,整个人好像呆掉一样。
青墨挥挥手,老太医得救一般连滚带爬的离开了。青墨合上门,走到息慕风身边。息慕风低垂着头,口中喃喃的念着“三个月前,他差点死在漠北,我差一点就见不到他了。”全身颤抖的厉害,青墨伸手想触碰眼前的人,但又缩了回来。“三个月前,我在干什么?我在这里算计着,等他回来,怎么夺了他的兵权。我夺了他的兵权...”突然,息慕风一把掀翻面前的案台,抽出腰上的佩剑,刺向青墨胸口。青墨躲也不躲,直直地受了这一剑。息慕风扔下剑,死死的卡住青墨的脖子。两人的脸只有一寸的距离。息慕风双眼通红,面如死灰,鬼魅一般。
“你说,你是不是早就知道,还故意怂恿我这么做?”青墨抓着息慕风的手,嘶哑的说道:“臣暗中监视六王爷在漠北的一举一动。虽无所获,但六王爷德才兼备,又深得军心,臣只怕他迟早成为我大膺的祸害,才不得不出此下策。臣自知罪孽深重,不敢苟活于世,皇上的知遇之恩只得来世再报,望皇上珍重。”说罢,便拾起地上的剑,刺入心窝。
宣和殿又恢复宁静。息慕风坐在尸体旁边,面前是摔落下来的兵符,还有那枚玉。息慕风抓起兵符,狠狠地扔了出去,又颓然坐地。“你们这些人高兴了吗?兵符收回来了,朕又是天下之主了,呵呵呵,朕是皇帝了...”泪水不由分说地涌了出来。“可是他把那枚玉也还给朕了,我送给他的玉,他不要了,他也不要我了...”
清晨,进来打扫的太监宫女看到这么一幅景象。他们至高无上的帝王,披头散发的坐在一具尸体旁边。没有人敢提起那天的事。
十余天后,抚宁王府。
“王爷,这些天宫里一直派人送药材补品过来,府中都快堆不下了。您看要不要去宫里走一趟,也好叩谢隆恩,免得将来贻人口实。”老管家一边把账簿递给王爷,一边说道。
“你说什么呢,没看见王爷还没痊愈吗?我看再过十天半个月去也不迟。”洛宇使劲给管家打眼色,也不知福伯是不是老眼昏花,竟然视若无睹。洛宇又偷偷瞄了王爷一眼,见王爷翻阅账簿,脸上并无异色,才稍微安心了一点。
息沂初知道洛宇在看他,也知道他在担心什么。算了,该来的总要来,一直回避也不是办法,不要再让身边的人为自己担忧了。将账簿合上,交给管家,息沂初转身回房,经过洛宇的时候,对他说:“备轿,我要进宫。”
宣和殿。
“你要走?”息慕风呼地起身,走到息沂初面前。
息沂初跪在地上,一拜。“回皇上,臣不愿在京城中无所事事。恳请皇上准许微臣替皇上巡视各地民生。臣不胜感激。”
“你先起来再说。我不是说过吗,没有外人在场的时候不必行礼。等会儿我会安排一些事情给你做。这样吧,礼部正在准备祭天的事情,交给你好不好?还有户部,也交给你掌管。何必跑到这么远的地方去呢?”息慕风伸手想扶他起来,但息沂初躲开了。
息沂初再拜。“君臣有别,微臣不敢逾矩。微臣违抗圣旨,擅自滞留三月。承蒙皇上错爱,没有降罪微臣。微臣诚惶诚恐,不敢接受皇上的美意。只求留着戴罪之身,替皇上奔走各地,体察民间疾苦。”
息慕风心中阵阵疼痛。什么时候起,他的六弟,竟然像陌生人一样跟他说话,而且比任何大臣都礼数周全。沉默了一会儿,息慕风叹了一口气。“容我想一想吧。”顿了顿,好像下定了决心,息慕风蹲下身,轻轻搂住息沂初的肩膀。“沂初,自你回来,我们兄弟二人还没有好好说过话。今晚我们去翠岚阁赏月可好?你还记不记得,前太子在世时,我们过着怎样的生活?每天都在阴谋诡计中苟延残喘,身边的人没一个信得过,只有你不一样。那么些年,唯一值得高兴的事情就是可以和你在翠岚阁赏月。那个时候,我们还没有封王,守着一座冷宫,一守就是十几年。那么艰难的日子我们都熬过来了。如今,我们的身份虽不一样,但那里始终没变,我们今晚再去好不好?”
息慕风说的小心翼翼,好像深怕说错一个字,眼前的人就会推开他。半响没有动静,息慕风突然害怕起来。如果搬出翠岚阁还是不行,他们之间就真的完了。“沂初,沂初,你起来好不好,我不要你跪,你起来,我什么都答应你。”息慕风抓着沂初的肩膀,急切地说着,好像说慢一步,面前跪着的人就会说出一些令他无法承受的话。
息沂初终于抬起头来,看着他的皇兄,现在的皇上。“真的什么都可以?”
“真的。我不骗你。”息慕风感到事情有所转机,也许,上天会给他第二次机会吧。可是下一秒,息慕风尝到了从顶端重重跌落的滋味。
“微臣只求离开京城,去哪里都可以。”息慕风楞住了,知道他想走,但没想到会说的这么直接,一点转回的余地都没留。
墙角的香炉安静的轻吐着几缕青烟。青烟寥寥上升,如同美人的腰肢一般扭动着。正要合成一股,但初春的风一吹,却散得无影无踪。
“明日早朝,朕会宣旨,准你离开。”十二个字说出口,好像用尽平生所有精力一样。息慕风再没有力气说点别的,只能看着面前的人,跪安、起身、推门。
息沂初走得干净利落,错过了还蹲在地上的男子眼中的一丝希冀。这丝希冀终于在门吱扭一声关上的瞬间,熄灭。
那块玉,终于还是没有机会送回去。
次日,朝堂上。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抚宁王息沂初忠义双全,国士无双,帝深感欣慰。加封忠勇大将军,特赐虎符、帅印,命其巡视边疆,即日起程,不得有误。”
息沂初惊讶的抬起头,正好对上头顶那双漆黑的眼眸,一时间,谁也没有移开。时光仿佛静止了,好多好多已经褪色的往事,就在这宁静的清晨,在四目相对之中,又鲜活了起来。沂初呀沂初,我从你这里拿走的东西,现在都还给你。兵权是这样,相信那块玉,总有一天,你也会收回。
第三章
十个月后,军营中。
“王爷,现在各地官员都进京向皇上道贺,你说我们要不要回去看看?”洛宇一边收拾书桌上的军报,一边假装漫不经心的说出。他们离开京城已经大半年了。这几个月来,王爷再没提起那个人的事。但洛宇知道,他家王爷是个长情的人,嘴上不说,心里指不定还在难过呢,所以洛宇也尽量避免在王爷面前谈论那个人的事情。但皇长子出生,大膺后继有人,这是多么大的一件事呀。王爷于情于礼,都该回去一趟的。
洛宇见王爷没有吭声,忍不住抬起头来,息沂初正出神的望着桌上的锦盒发呆。洛宇知道,里面放着的是皇上捎来的信。皇上每隔半个月就会派人送信过来,有时还会带些吃的用的。王爷收到信后也会回复,但通常都是那些让皇上保重龙体,勿要挂念之类的客套话。两个人就一直这样,保持着联系,但又仅此而已。这个月的信五天前就到了,王爷把信使打发走了,但没有像往常那样附上回信。洛宇在心里叹了口气。想必信上说的就是皇上喜得龙子的事情。五天了,他家王爷还没拿定主意。洛宇摇了摇头,把整理好的军报放在书桌上,转身准备退出去。
息沂初看着锦盒,里面每一封信他都能倒背如流。他也知道皇上后悔了,在他提到翠岚阁的时候就后悔了。但是又能怎么样呢?已经自欺欺人这么多年了,现在还要继续装作满不在乎,像没事发生一样吗?息沂初做不到。他可以永远不对他的二皇兄说出心中隐秘的感情,就这样以皇弟的身份,看着他登上皇位,看着他三宫六院,儿孙满堂。但是那个时候,他以为,他们可以就这样,永远在一起。明明是那个人说的,以玉为证,今生今世,尊重你、信任你、保护你,与君宠辱与共。为什么要背弃誓言呢?明明说过会相信他的。那人以为他恨他,所以要走。其实,自己从头到尾就没有恨过,有的只是失望和难过罢了。一个梦,做了那么多年,虽然知道是假的,但日子久了,也就分不清了。突然有一天,有人走过来,一个耳光把你扇醒。息沂初揉了揉眉头,不想再去想那些事。脸都给打肿了,还能继续睡吗?息沂初倒是希望自己能做到。不过不管怎样,朝中出了这样的喜事,无论作为臣子还是皇弟,都应该回去一趟的。
“洛宇,你去准备一下,明天跟我回京。”洛宇刚走到营帐门口,就听见王爷发话。回过头来,那人已经在看整理好的军报了,神态自若。
十日后,傍晚,正德殿。
“哎哟,我的王爷,奴才可算是把您盼回来了。您不知道,这几天皇上可是急坏了,派去送信的人没有带回王爷您的回复,要是再没消息,皇上一准派人去找您。现在好了,您回来了,皇上指不定多高兴呢!”一路上就听万公公叽叽喳喳地说着自己走后宫里宫外发生的趣事。息沂初心里说不出的烦躁,想要快点见到皇上,又怕见了面不知道说什么好。
“皇上人呢?”万公公给息沂初倒了一杯茶。“皇上刚刚去皇后那里看小皇子了。皇上不知道王爷今日就到,不过奴才已让人过去通知皇上了,相信皇上很快就会过来。王爷您先坐一会儿,奴才给您倒杯茶。”胡公公在一旁殷勤的侍候着。
正德殿是历代皇帝的寝宫。息沂初打量四周,一切布置还和以前一样。两年前,二皇兄初登皇位,就遇上北漠犯境。当时他们就在这寝宫之中彻夜思考退敌计策,两人常常在这龙床之上抵足而眠。息沂初抿了一口茶。也不知是不是要回京的缘故,这几日睁眼闭眼都是过去的景象。那些回忆,心酸的、快乐的,都像皮影戏一样,就这么在自个儿跟前晃来晃去,晃得自己心都累了。
“皇上驾到——”尖锐的声音划破了正德殿的寂静。只见一个身着黑衣的男子大踏步地走进来,黑衣上的金龙栩栩如生,金灿灿的,让人不敢正视。
息沂初起身正准备下跪,就被一双手稳稳地扶住。“沂初不必多礼。”黑衣男子拉他坐下。抬起头来,发现面前的人正注视着自己,息沂初有些不好意思。“皇上过得可好?”息沂初努力想要转移皇上的注意,让他别这样直直的看着自己。“还是那样。早朝、批折子,没什么新鲜的。”息慕风贪婪地看着眼前的人,好像想把失去的十个月都补回来。“沂初呢?漠北那边可还安定?有没有遇到什么有趣的事情?”
气氛就在你一语我一语的闲聊中变得融洽。息慕风温柔的注视着那个牵挂了整整十个月的人,看他不像先前那样把自己层层包裹起来,现在也能坐下来轻轻松松的和自己说说话,偶尔抬起头来还会对他抱以微笑,越发觉得,现在这一刻,弥足珍贵。
不过这珍贵的一刻,很快就被婴儿的哇哇啼哭声打断。只见一红衣妇人抱着一个襁褓中的孩子走进来。
“沂初快过来看看,这就是你的侄子。”皇上从红衣妇人手中接过婴儿,抱到息沂初面前。
襁褓中的婴儿似乎不满正德殿的宁静,使出吃奶的力气大声啼哭着,两只小手也没闲着,早就从襁褓中挣脱出来,在空中胡乱挥舞着。息沂初凑上前来,怀中的婴儿好像感到自己正被人注视一样,哭闹得更厉害了。
“我看这孩子将来肯定不是一个省心的主,非把这皇宫掀翻不可。”息慕风打趣的说,眼里却掩不住慈爱。
“皇上,小皇子声如洪钟,尚在襁褓就一鸣惊人,我大膺必然千秋万代,永世德昌。奴才恭喜皇上,恭喜王爷。”站在一旁的万公公揪住机会就见缝插针地开始拍马屁。
“是呀。先不说别的,孩子健康才是最重要的。我看这孩子到也可爱,活泼一点没什么不好。”息沂初忍不住用手指摸了摸婴儿娇嫩的脸蛋。
“沂初也抱抱这个孩子吧。”息慕风看沂初喜欢得很,就把孩子递到沂初怀中。息沂初小心的接过来。一个月不到的孩子软得像棉花,息沂初不知该怎么办,好像怎么抱都怪怪的。“像这样,托着头,手放在这里。”息慕风看着眼前这个横扫千军的大将军,面对一个婴儿竟然手足无措,只觉得有趣。想逗逗他,又不忍看他一脸紧张,息慕风耐心的教导他该如何去抱一个孩子。“对了,手再过来一点,就是这样。孩子刚出生的时候我也不知道怎么抱,多抱抱就习惯了。”
息沂初渐渐掌握到窍门,整个人都放松下来,完全沉浸到哄小宝宝的乐趣之中。怀中的婴儿好像知道是谁在抱他一样,鼓励似的,逐渐安静下来。眼睛微微睁开,两只小手在息沂初面前晃呀晃呀,最后竟然抓着他的衣襟不放。
傍晚的霞光透过雕花的窗棂斜落下来,懒懒地散落了一地。房中散发着一股甜甜的馨香,让所有的人都不由的温柔起来。暮光之中,正德殿好像镀了一层金光,昭显着前所未有的庄严肃穆。不知什么时候,下人全都退了出去,屋内只留下三道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分不出你我。
直到月色初现,两人才依依不舍的看着红衣妇人将孩子抱走。息慕风看见身旁的人还盯着门口,忍不住将手覆在他的手上。这一次,息沂初没有挣开。两人维持着这个姿势,谁也没有说话。好像有些事情不同了,两人心中都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总觉得无形之中,好像被什么力量拉近了。心中那些烦闷、坚持、牵挂以及退让,似乎在见到那个孩子的时候,被赋予了新的意义。息沂初转身,将额头靠在那人肩上,那人怔了一下,反手抱住了他。
在皇宫中住了数日,除了上朝和议政,两人大部分时间都耗在初生的小皇子身上。这个孩子实在有趣得很,平时哭闹不已,任谁也哄不住。可到了息沂初怀里,居然安静得像只小猫。息慕风只觉得好气又好笑,明明是自己的孩子,居然像膏药似的粘着自己的六弟,若不是睡着了,有谁想把他从息沂初的怀中抱走,他非哭得嗓子哑了不可。不过息沂初倒是很满意现在的状况。有时皇上让他陪自己赏月喝酒,他还不乐意,非抱着这个小侄子一起去,搞得息慕风独自坐在那里喝闷酒,干瞪着自己的六弟和自己的儿子玩儿得不亦乐乎,倒把他这个做父皇的晾在一边。
“皇兄,小皇子都出生一个月了,怎么还不起名?”息沂初拿着一只草编蚂蚱在小宝宝面前晃着,小宝宝伸出手去抓。“礼部递上来一批名册,竟是些什么“睿”呀,“宏”呀之类的,朕都不太满意。沂初有没有好提议?”息慕风也伸手去逗他的孩子。
“臣曾经在漠北的附近,无意之中发现过一个村落,村口的石碑已破烂不堪,只依稀辨得一个“攸”字。这个村落几乎与世隔绝,每年只派一些青壮年出外采购一两次。男耕女织,民风淳朴。臣询问他们是何许人也,连村中的老者也答不上来,只知道他们的祖先为了躲避战祸带着族人隐居到这里,战争结束也没有离开。已过百余年头,现在谁也说不清自己是哪个国家、哪个地方的人氏了。臣认为,作为一个君王,睿智的头脑和宏大的理想都不是最重要的,百姓需要的是能带给他们和平的君主。臣只希望,所有战乱,在我们这一代得以平息。将来我们的子孙能够好好守护这份太平即可。”
息慕风沉默了。半响,突然起身。“传朕口谕,赐大膺皇长子单名攸,命内侍监登记造册。”息沂初大惊。“皇子取名岂可儿戏!臣只是随口说说而已,还是交给礼部拟定较为妥当。”
息慕风背对着他,没有回答。风吹过,卷起地上的尘土,只听见衣袂在沙沙作响。息沂初站在他身后,时光仿佛倒流到几年前。那个时候,这个人也是这样背对着自己,说要创一番惊天伟业。再后来,定都城,废太子,弹指之间,物换星移。
“朕考虑得很清楚。沂初说得对。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我们这一代,有太多杀戮,是时候为百姓谋些福祉了。只盼后人能守得住这大好河山,不要叫他们的祖先白白牺牲了这么多人命。”说罢,两人都不约而同的看向襁褓中的婴儿。这个孩子,好像听懂了一样,停止了吵闹。
就这样,大膺在接连的战祸后,迎来了最盛大的喜事。册封皇长子息攸为太子,举国同庆,大赦天下。
“你要回去了吗?”息慕风怎么也舍不得让这个弟弟常年驻守在偏远疾苦的地方。
“恩。我这次回来,本来就是给皇兄道贺的,现在连太子都册封了,我也是时候回去了。离开这么久,总觉得心里不安。”
“可是...”息慕风还想挽留,息沂初抢着说:“皇兄的心意沂初明白。但我们不是说好的吗,要一同守卫我们的国家。大膺不可以再有动乱,就算——”息沂初又看了一眼摇篮中熟睡的孩子,“就算是为了小攸也要做到。”
息慕风沉默了。两人就这么静静的守着这个孩子。
“答应朕,要好好的,小攸的生日,一定要平安回来。”息慕风握紧身边人的手。
“我答应你。”
第四章
这已经是驻扎漠北的第十四个年头。又到阳春三月,这是一年之中,息沂初心情最好的时候。因为每逢三月,息沂初都要回京陪他小侄子过生日。
息沂初的心早就飞到息攸身上,只携洛宇一人匆匆赶赴京城。
“王爷,你等等我。天色不早了,我看我们还是住店吧。”洛宇策马追赶前面的人。
“来不及了,今晚我们要赶路,不然一准赶不上。”
洛宇也知道自己这是白问了,谁叫他家王爷最宠的不是他呢!若不是被一些琐事烦扰着,两天前他们就该动身了。如果不连夜赶路,恐怕真的赶不及那个小恶魔的生日了。
洛宇口中的小恶魔正是大膺的太子息攸。别人说三岁看到老,这个息攸打从一生下来,就没让宫里清净过。知子莫若父,当初皇上那句戏言,说这孩子不是个省心的主,还真说对了。宫里上到皇上,下到最低贱的奴才,没人不知道这位皇太子的“恶行”!哪宫娘娘养的宠物不见了,只管派人去太子宫讨回来。刚刚长出幼苗的的花圃,第二天就被人发现里面一片狼藉。总之是三天一小闹,五天一大闹,搞得宫里人人出门都得看黄历。偏偏十年来皇上只得一子,更是宠得天上有地上无。好在这小太子也只是小打小闹,无伤大雅,关键时候不会给大膺丢脸。记得前年北朝使者觐见,大殿之上,这小太子随随便便一席话,就让北朝的老学士哑口无言。群臣这才知道,大膺的皇太子,虽然平日顽劣,但认真起来,连最学富五车的先生都要刮目相看。至此之后,这小太子在宫中更是横行,连皇上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不过,俗话说得好,一物降一物。你去宫里问问谁能降得住这个小恶魔,人家只会白你一眼,新来的吧?对了,这也是宫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秘密了。要说我们天不怕地不怕的皇太子有什么克星,那也只能是咱家王爷了!只要对他说,花圃里种的是抚宁王最喜欢的兰花,他就不会去搞破坏。教书的大学士告诉他,就连抚宁王都称赞某某书写得精妙,不用你监督,小太子准背个滚瓜烂熟。后来,人们发现了这个规律。于是一夜之间,宫中几乎所有东西,都跟抚宁王“沾亲带故”了,后宫这才稍微太平了些。洛宇想到这里,忍不住笑出来。也难怪人人都盼着王爷回去,就差没十里相迎了。不过说来也奇怪,王爷一不打他,二不罚他,这小太子怎么就这么听话呢?这也是所有人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洛宇想想,可能真的只能用血缘去解释了吧。
已经赶了一整天的路了,可息沂初一点都不感到疲惫,他恨不得插上翅膀,可以马上飞到小攸身边。小攸这个孩子的确很讨人喜欢。才出生的时候,只有息沂初抱他,他才不哭,就算他父皇也没能享受到这个特权。记得第二年回去的时候,小攸刚刚可以下地走路。息沂初站在他的面前,小攸像个陌生人一样,直往他父皇身后躲,当时别提自己有多难受了。可就在息沂初灰心丧气的时候,小攸竟然一跌一撞扑到他怀里,双手搂着他的脖子,弄得自己硬是挤了几滴眼泪出来。从第三年开始,息沂初的手几乎没空放下。因为小攸一见到他,第一句话就是“皇叔抱我”。息沂初很是得意,这可是名副其实的从小抱到大。虽然相处的时间少得可怜,但这个孩子却对自己表现出异乎寻常的热情,着实令人感动。想到这里,息沂初心里又泛起一丝苦涩,觉得自己真的欠这个孩子太多太多了。每年也就在他过生日的时候才回去一次,每次停留也不过十数日,在他身上花的时间真的太少了。所以就算连夜赶路,也绝对要在他生日之前赶到,息沂初不想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到。
此时此刻,宫中有人正望穿秋水。
“小乐子,你说六皇叔怎么还不回来?”锦衣少年左右手各执一只草编的小动物,正坐在窗前百无聊赖的摆弄着。旁边放了一个精致的雕花锦盒,依稀可见里面装着的是草编的兔子、老虎之类的玩物。
“回太子殿下,前日王爷派人呈上军报,好像是被什么事给绊住了,说今年要晚一点回来。”胡喜乐知道自己侍候的是难缠的主,如今又赶在这小祖宗过生日的节骨眼上,说话更是小心谨慎,陪着笑脸。
“你说的不是废话吗?”少年不耐烦的打断他,“这些父皇都告诉我了。你就不能说点有用的吗?对了,我交代给你的事有回音了吗?”
“回殿下,奴才盯得紧紧的。我们的人日夜守在王爷必经的官道上,一有王爷的消息,咱们马上就能知道,坏不了事的。”胡喜乐的声音更加谄媚了。
“恩。”少年终于停止发问,呆呆地望着窗外。三月的绵绵春雨,湿了枝上的梨花,少年的心好像也被雨水泡得发胀,沉沉的。
眼看雨越下越大,胡喜乐站在一旁,既不敢惊扰少年,又怕这小祖宗有个头疼脑热,连累自己被皇上责怪。思前想后,最后还是只能搬出抚宁王。
“殿下,”胡喜乐小心翼翼地说,“您看这雨都飘进来了。王爷送你的礼物有些年头了,沾了水怕是不容易保存。您看我们是不是把窗户关上?”
少年一听,立马把放在窗台的手缩了回来,检查过手上的东西没有弄湿,才松了一口气。轻轻地把东西放回锦盒,又抱在手里摩挲了一会儿,才依依不舍的合上盖子,走进里屋。胡喜乐赶忙关上窗户,又掏出块手帕在额上拭了拭,心想:老天,王爷您还是赶紧回来吧,您再不回来,这日子没法过了。
连着几天赶路,总算在息攸生日的前一天到了京城,息沂初和洛宇都松了一口气。两人骑着马,正准备进城门,突见头顶白光一闪,有一黑影手持利剑从城楼上落下。洛宇护主心切,刷的抽出佩剑,迎了上去。
“不要!”息沂初从马上跃起,挡住洛宇的攻势。只见蒙面人的剑直直对准他家王爷,息沂初微微侧身,剑擦过他的衣襟。几乎同时,息沂初两指扣住剑身,反身越到蒙面人身后,将他拦腰抱住,又轻轻落到马背上。整个过程之快,城门守卫都没看清发生了什么事。
息沂初就架着蒙面人,骑着高头大马,昂首挺胸的穿过城门。
“喂,你是什么人,还不下马!”守卫这才反应过来,欲上前阻拦。洛宇无可奈何的摸出令牌,守卫立即跪下。真是的,说他是小恶魔都抬举他了,什么不好玩儿偏偏玩儿行刺,还要在城门口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洛宇远远地跟在他家王爷身后。幸好王爷眼明手快抢先一步,要是自己伤了这小太子,漏子可捅大了。几天的赶路加上城楼那出,洛宇和息攸的梁子可是越结越深了。
息沂初还扭着黑衣少年的胳膊。黑衣少年终于忍不住了,挣脱面巾转过头来,可怜兮兮的眨巴眨巴眼睛“六皇叔,疼。”息沂初可没打算就这么饶了他,不过看他的小脸委屈得皱成一团,害怕真的伤疼他,手上的力气不由得减了一些。
“哼,现在知道疼了,动手之前干什么去了!刚才要不是我挡着洛宇,你的手早被砍下来了。就你这点三脚猫的功夫还学别人偷袭,你别被别人偷袭就该偷笑了!”息沂初假装生气,没给息攸好脸色看。
“六皇叔好久没回来看小攸了,小攸怕皇叔不记得我了,只好出此下策,试试皇叔心中还有没有小攸。”息攸故意说得可怜兮兮,息沂初知道他在装,就故意摆出一张臭脸没有搭话。
息攸见他面不改色,心中一动,转过头去。“皇叔教小攸的功夫小攸天天都在练。可皇叔上回只呆了九天就走了,小攸只学了个皮毛,纵使天天练习,也只有如今水平。小攸知道皇叔今天回来,特意在城门上守候,想让皇叔看看我的功夫,谁知道惹皇叔不高兴了。”说着说着竟然有些抽泣,“小攸知道自己任性,如果皇叔都不宠着小攸,就没人在乎小攸的想法了。”
息沂初听了心中很是酸楚。知道这是息攸惯用的伎俩,但其中的情谊却是真真的。想到自己陪在他身边的日子真的太短了,就像去年,只呆了九天,连一套完整的剑法都没教完就赶了回去。回想刚才那几招剑法,虽然笨拙,却也着实下了一番功夫,自己怎么能怪罪他呢!
想到这里,息沂初放开手,轻轻地揉着息攸的胳膊。“还疼吗?”息沂初在息攸耳边轻声询问。息攸没有回答。息沂初紧紧搂着息攸的腰,让他靠在自己怀里。“是皇叔不对,小攸不要生气好不好,大不了这次皇叔多留几天再走。”
“真的!”息攸立刻转过脸来,满脸的惊喜,哪还看得出之前的委屈。息沂初怜爱地抚摸着他的头发,“真的。”
“东边大旱,小攸跟父皇说了,今年不用为小攸庆祝生日,把省下的银子拿去赈济灾民。”息沂初听了,心中倍感欣慰。息攸在宫中的“恶行”自己也听了不少,虽然爱耍小脾气,又喜欢折腾人,但这个孩子本质是善良的。想必皇兄也这么认为,才会由着他的性子。“做得好。身为大膺的太子,理应以万民为重。我的小攸懂事了。”“可是——”息攸故意撅起嘴,“小攸的生日,就连一桌酒宴都没有。六皇叔做给小攸好不好?”息沂初心里一笑,就知道他话中有话,“好,皇叔给你做。不过皇叔的厨艺就像小攸的武功一样,入不入得了口还很难说。”“没关系没关系,皇叔肯做就好,小攸什么都吃!”息攸一脸雀跃,两个人就这样骑着马,有说有笑的走在京城繁华的大街上。
第五章
息沂初将息攸送至宫门口,好说歹说才服他先行回宫,然后立马返回王府,洗了个澡换了身干净衣服,就一头扎进厨房。虽然在边疆呆了十四年,息沂初和士兵同吃同住,还不至于五谷不识。但毕竟是堂堂抚宁王,皇上亲封的忠勇大将军,烧水做饭这些杂事不用亲力亲为。
息沂初仗着自己看过伙头兵造饭,就一口答应了息攸的要求。真的动起手来,才发现自己什么都不会。息沂初面对一片狼藉的厨房,只觉得头痛欲裂。行军打仗都难不倒他,难不成自己一世英名就要葬送在一个小小的厨房中?失了面子是小,息沂初不想让息攸失望。想到息攸雀跃的样子,息沂初打起十二万分精神,准备从头来过。
打从王爷进了厨房,洛宇就悄悄跟着。王爷拍着胸口答应那小恶魔的时候,洛宇就知道,他家王爷要遭殃了。可不是,洛宇的担忧在息沂初把锅烧穿的时候就应验了。洛宇不太喜欢当今太子,其实他们之间没什么深仇大恨,只不过洛宇看不惯他老是占他家王爷的便宜。洛宇实在看不下去息沂初在厨房的“所作所为”,决定先放下私人恩怨,拔刀相助。
拔的刀当然是菜刀。同样像王爷一样领兵打仗,洛宇可是烧得一手的好菜。洛宇是穷人家的孩子,打小就要自己照顾自己。十岁那年父母去世,无依无靠的他就卖身王府,从小童做起,也在王府的厨房帮过几年忙。
洛宇进入厨房,二话不说,把锅放在炉灶上,生好了火。又剥了几个西红柿,打了一个蛋。“锅要先预热,但不能烧太久,不然会裂的。等锅热了就倒香油进去,差不多五成熟的时候就可以把鸡蛋倒进去了。”洛宇走到菜板前,端起装鸡蛋的碗,“打蛋的时候手腕用力,筷子尽可能地浸在鸡蛋中,等鸡蛋表面出现泡沫时就可以下锅了。不过下锅前要注意,把锅摇一摇,让油敷满锅底,这样蛋才不会粘在锅上。然后把切好的西红柿倒入锅中,再撒一把葱花。”洛宇没理他家王爷,当他不存在似的,自己在那里自说自话。不一会儿香喷喷的西红柿炒蛋呈现在息沂初面前。
随后,洛宇又演示了西红柿蛋花汤、糖拌西红柿、炒蛋、西红柿煎蛋面的做法,让息沂初目瞪口呆,原来简简单单的家常小菜竟然有这么多秘诀。若不是洛宇边做边解释,恐怕自己在旁边看一辈子,也摸不出门路。
“哎呀,肚子好饿。赶了这么多天的路,都没好好吃过一顿热的。”洛宇边说边把几道小菜放在托盘中。息沂初满心期待的看着洛宇端着热腾腾的菜肴走向他,和他擦身而过,居然端出厨房了!只留了息沂初一人站在原地,眼巴巴地望着。洛宇没看他家王爷一眼,不过不看也知道,他家王爷现在正用杀人的眼光,将自己里里外外千刀万剐了无数遍。洛宇露出狡猾的笑容,不知道宫里那位,在看到一桌子的西红柿和鸡蛋时,又会有怎样的表情呢?真是令人期待呀!
皇宫,厨房。
息沂初现学现卖,倒也像模像样。息攸站在门口,看着他的六皇叔在里面为自己忙前忙后,心情无比舒畅。
息攸从小就粘他六皇叔,这是宫里众人皆知的事情,但其实息攸自己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父皇说这是血缘关系,但自己对其他几位皇叔一点兴趣也没有,唯独钟爱这位一年才见一次的六皇叔。息攸看着里面的人,被汗水沾湿的乌黑头发,低垂在俊美的脸庞一侧,丝毫没有影响他浑然天成的霸气,反而衬托出一份柔情。如同鬼斧神工一般,这个男子全身上下无一处不是散发着征服的气息。有力的臂膀,宽广的胸怀,这些息攸统统都将据为己有。当他专注地凝望着自己的时候,息攸攸觉得好像得到了全世界。这样一个神一般的男人,宠溺着自己,一宠就是十三年。不似奴才的谄媚,不似大臣的卑躬屈膝,也不似父皇的威武庄严。六皇叔待他不同,息攸觉得庆幸,庆幸自己独享了这份宠溺。喜欢他抚摸自己的脸颊,喜欢他在耳边轻声说话,喜欢他搂着自己。小的时候,息攸一看见他就伸出双手,要他抱着。是的,息攸喜欢六皇叔的怀抱,想他一直抱着自己,只抱他一个。
等息沂初忙活完,天都暗下来了。勉强做了一桌子菜,息沂初总算松了一口气。看银盘里面,鸡蛋像鸡蛋,面条像面条,息沂初只盼息攸不要挑剔才好。回过头来,看倚在门口的少年,发现他双颊绯红,正痴痴地笑着,就差没流口水了。不知道这小家伙又在胡思乱想些什么,该不是饿傻了吧!
息沂初走过去,在息攸脑门上弹了一下,息攸这才回过神来。“啊,可以吃了吗?”息攸圆圆的眼睛此时散发着饥饿的光芒。“恩,差不多了...”息沂初欲言又止,想先让他有个心理准备,免得等会儿太失望,但息攸已经迫不及待的冲进去了。
息沂初立了一会儿,见身后没了动静,果然...
“呃,皇叔...”息攸见到满桌子的菜,红红黄黄的很是喜庆,心中非常欢快,但定眼一看才发现,怎么每道菜都是西红柿和鸡蛋做的!“呵呵,原来皇叔这么喜欢西红柿和鸡蛋,小攸以前都不知道呢!”息沂初顿时觉得自己着了某人的道。
是夜,太子寝宫。
息攸搂着息沂初的脖子,在他的颈窝使劲地蹭呀蹭呀,手也不闲着,在息沂初背上抓来抓去。息沂初哭笑不得,只觉得自己好象抱着一只花猫,而且还是一只被人踩到尾巴的花猫。息攸小的时候,喜欢被他抱在怀里走来走去,还不准他松手。后来长大了,怕被人笑话,在人前收敛了一些。不过没人的时候,都是要换着法子变本加厉亲近回来的。息攸在他怀里折腾得厉害,息沂初没办法,只能一把将他的头按在自己的胸口,又搂过息攸的腰,借以压制他不安分的双手。息攸挣脱不了,终于停止了挣扎,安静的伏在息沂初胸前。
息攸其实是喜欢这样的姿势的。息攸从小就不怎么亲近人,看见后宫的嫔妃就躲得远远的,也不喜欢宫女太监近身,这么些年身边就只有一个胡喜乐贴身伺候。除了父皇,息攸最亲近的就是六皇叔。父皇高大威严,息攸不敢造次,于是就把插科打诨耍无赖的功夫在六皇叔身上发挥得淋漓尽致。说来也奇了,宫人伺候时不小心碰到自己的身体,都让息攸感到阵阵恶心,但自己偏偏就喜欢往六皇叔怀里钻。小的时候,每逢六皇叔回来,息攸恨不得变成狗皮膏药,贴在他身上。一直到八岁那年,有一次无意之中听见宫人笑话自己,都这么大了还要被人抱着走,才只好由抱改成牵手。但息攸总觉得自己亏了,于是私下里更加放肆,恨不得把皇叔咬成一块儿一块儿的吞进肚里,这样谁都抢不走了。不过,他六皇叔可不会任人宰割,息攸才闹一会儿就被他牢牢钳制住了。挣扎了一会儿以示不满,但其实心里是乐意的。息攸喜欢六皇叔紧紧地搂着自己,好像自己是他的全部。
息沂初轻轻地拍着息攸的背安抚他。息攸闹起来能把房顶都掀了,但安静的时候又像一个瓷娃娃,乖巧得让人忍不住想去疼爱。此时,息攸正静静地伏在自己身上。息沂初宠溺的低下头,在他的发髻落下一吻。
“刚才的东西很难吃吧,小攸饿不饿,要不要吃块点心?”息沂初在息攸耳边轻轻的问。
“小攸不饿,只要是皇叔做的,小攸都喜欢。”息攸又在息沂初的颈窝上蹭了蹭。
息沂初心想,他和息攸究竟是什么时候变得这般亲密的呢?好像是息攸五岁的时候,不知因为什么事惹怒皇兄,皇兄命人将息攸按在板凳上用藤条抽打。息攸哭喊着向自己投来求助的目光,息沂初记得当时是站在皇兄这边的。惩罚完了之后,息攸哭得快断了气,谁也不让碰。息沂初不管息攸乐不乐意,一把将他抱回太子宫,任他在自己怀里扑打。后来息攸哭累了,息沂初就让他趴在自己身上,抱着他睡了一夜。息沂初还记得,当时息攸哭喊着看他的眼神,全是委屈、不解,和愤怒。本以为这孩子醒来会疏远自己,哪知道打从那天起,息攸就非要和自己睡在一起。皇兄没办法,只好由着他。虽然不合体制,但以后每一年回来,息沂初都不住在王府,而是在太子宫就寝。
息攸当然也记得那年发生的事情。父皇罚他,本以为最疼爱自己的六皇叔会为他求情,但他居然站在一旁,看着自己哭的死去活来都无动于衷。息攸第一次有了一种被人背叛的感觉。其实执鞭的太监下手不重,当时哭成那样,多半也是因为心里难受。那时真的恨死皇叔了,还在心里发誓绝对绝对不会原谅他。但当息攸半夜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皇叔身上。皇叔一手搂着他,一手支起被子,不让被子压在自己的伤口上。息攸突然就不恨皇叔了。他依稀感觉到,在自己哭得晕过去的时候,有人守在他的身边,吻干他脸上的泪水。
“小攸今年就十三岁了,以后别这么贪玩,要收敛心性学着帮你父皇处理政事了。”息攸敷衍的“哦”了一声。每次一说正事他就这副德行,息沂初早就习以为常,也没指望他会好好回答。
“十二生肖都凑齐了,皇叔不知道今年该送什么好。小攸想要什么?”终于谈到礼物这个话题。以前每年生日,自己都会给他编一种动物。去年的时候,最后一个也送给他了。什么金呀玉呀的玩物,息攸早就见惯不怪了。息沂初驻军的地方也买不到什么稀罕的小玩意儿,真的想不出今年可以送什么。
“什么!皇叔连礼物都没有准备!”果然,息攸听到这话立马拉长了脸。
息沂初只能赔笑,“有什么好东西你父皇还不是第一时间想着你,早把皇叔送的那些玩意儿比下去了。”
“那不一样。”息攸扯着息沂初的衣领,把头埋得很低很低。
息沂初沉默了。他只能把息攸搂得更紧,希望借着体温传达自己的心意。
“皇叔,明天城中有花灯盛宴,小攸想去看...”半响,息攸还是决定原谅皇叔,提了这么个要求。傍晚时分,皇宫的大门会准时关闭,即使拿着太子的令牌,倘若没有皇上的旨意,息攸也是出不来的。父皇当然不可能准许他晚上在大街游荡。所以息攸长到十三岁,夜游的经历屈指可数。
息沂初也知道这点。放在平时,他是不会轻易答应的。但是...息沂初低头看见息攸期盼又紧张的小脸,想着自己两手空空的回来,终于点了点头。
“真的可以?就我们两个?”息攸两眼放光,没想到皇叔答应得这么爽快,刚才的难过一下子抛到九霄云外。
“好,就我们两个。”息沂初抚摸着息攸的发髻,两人的额头靠在了一起,谁都没有再说话。
第六章
杭州有西子湖畔,苏州有曲径通幽,但说到夜景,京城夜市的繁华是任何地方都无法比拟的。白日之下,众生难免会批着一件伪装,各自掩盖着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但在忙碌了一天之后,人们大多愿意借着夜色的掩护,稍微舒缓一下紧张的神经。上天好象想要补偿似地,给了这座让人捉摸不透的城邦以最美丽的夜色。
息沂初和息攸此时正漫步在华灯初上的街道上。今年的灯会如同往年一样,吸引了众多游人,甚至有外乡人不远千里慕名而来。熙熙攘攘的街道上,不见一丝尘土。两旁的树木包裹在金色的锦缎中,在夜色的衬托下,显得富丽而妖娆。巧夺天工的彩灯悬在空中,只叫人目不暇接。街道两旁的摊位摆着各式各样的商品,吆喝声,叫卖声,不绝于耳。
息沂初到不觉得有什么好看的。每年差不多都是这个时候回来,再华丽的景观也有看厌的时候。更何况他常年领兵在外,早就习惯朴实的生活了,突然置身于喧嚣之中,反倒有些不适应。但一旁的息攸却显得无比兴奋,拉着息沂初的手东奔西跑,一会儿摸摸这个,一会儿掂掂那个,恨不得长出十双手,把这京城街道上的东西都摸个遍儿。
息沂初就这样像木偶似的,被他扯来扯去。看着面前活蹦乱跳的息攸,像一个寻常人家的孩子一样叫着,笑着,息沂初突然觉得,要是能一直这样下去就好了,这才是适合小攸的生活。他的小攸应该是无忧无虑,不受任何牵绊的。但是,息沂初皱了皱眉。小攸是大膺的皇太子,将来的天子,是要为百姓撑起一片天空的人。不管他喜不喜欢,摆在他面前的只有一条道路,由不得他选。看着前面的小人儿,如同误落凡尘的精灵,一点忧愁都没有,息沂初不知道自己该欣慰还是难过。只是,像这样的日子,恐怕不多了吧。
息攸拽着息沂初,觉得自己好像拽着一头老黄牛似的,怎么拉怎么费劲,一回头,就看见息沂初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息攸知道,他这位皇叔心思重,现在指不定又在想什么家国天下了。息攸有些丧气。想到可以和皇叔一起赏灯,而且只有他们两个人,息攸昨晚兴奋得一夜都没睡着。掰着手指盼呀盼呀,好容易才熬到今天晚上,结果期待的只有自己一个人,皇叔根本就没有兴致。
息攸突然停下来,息沂初一不留神就撞到他身上。
“小攸怎么了?”息沂初回过神来,就看见息攸的嘴嘟得老高。
“皇叔是不是不想和小攸在一起?”息攸像只被人遗弃的小猫,眨巴眨巴眼睛,委屈而又专注地看着息沂初。“是小攸任性,是小攸不好,硬拉着皇叔陪自己,皇叔不喜欢我们就回去吧。”息攸知道他六皇叔受不了自己这种表情。从小到大,息攸只要一摆出这副可怜兮兮的模样,六皇叔八成都会应允他。经过多年的练习,息攸的“变脸”功夫已经达到炉火纯青的地步,无论何时何地,都能立刻登台表演。不过也不全是假的,息攸是真心想让他六皇叔开心,不想见他闷闷不乐。如果息沂初真的要回去,自己会乖乖的跟他走的。
不过嘛——息攸自然有自信能让他六皇叔心甘情愿陪着他。果不其然。见息沂初一脸心疼的样子,息攸知道自己赢了。
“小攸怎么会这么想?皇叔最喜欢的就是小攸。”息沂初赶紧哄着他。每次都用这一招,但偏偏每次自己都心甘情愿的中招。息沂初心想,恐怕这一辈子,自己是被他吃定了。明明知道多半是在演戏,他也不戳破,还陪他演到底,看来真的遇到克星了。
一场《周瑜打黄盖》就在京城的大街上悄然拉开序幕。在这甜言蜜语的攻势之中,一个内心得到极大的满足,另一个也渐渐忘却了原本的烦恼。
两人走着走着就走到临江河畔。如果说刚才繁华的灯市是人间极景,那临江河就是落入凡间的仙境了。一艘艘乐坊穿梭于江面之上,水榭楼台,雕栏画栋,不时有悠扬的琴声如行云流水一般,沁人心脾。乐坊之上,绿云扰扰,烟斜雾横,歌台暖响,春光融融。上有朱唇启,皓齿露,下有王孙贵胄一掷千金。好一派春光旖旎,自成风【蟹】流。
息攸只觉得目不暇接。皇宫之中,什么样的美人没见过。可惜宫中尽是些繁文缛节,那些曼妙的女子就这样耗尽了她们的灵气,反倒不如江上的歌女鲜活。息攸看着看着,一时间定在那里,等他回过神的时候,哪里还有息沂初的影子。息攸一下下慌了手脚,他拨开人群,四处张望着,到处都寻不到息沂初的身影。
没了息沂初的保护,息攸被人群夹在中间,不知何去何从。但息攸毕竟是见过大场面的人,他努力镇定下来。皇叔应该就在前面,顺着人流的方向或许寻得着。息攸打定主意就沿着临江河向下走。
毕竟是少年心性,又置身于热闹祥和的气氛之中,息攸很快就摆脱刚才的不安,此时和周围的人一样,陶醉在轻纱广袖的仙境中。
“此景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闻。”息攸转过头去,看见旁边站了有两个衣着不俗的的年轻公子,一个着白衣,一个着绿衣,一看就是官宦子弟。息攸在皇宫听闻有些官宦子弟不学无术惹是生非的恶行,心里本来就对这些人有些排斥。加之那位“此景只应天上有”的白衣男子明明胸无点墨,还装腔作势,卖弄文采,息攸只觉得一阵恶心,正欲转身离开,就听见那个绿衣男子不屑的说:“这算什么,不过是些寻常女子,涂脂抹粉之后稍有几分颜色罢了。”
息攸一下子怔住。想他在皇宫生活了十三年,不敢说阅尽人间殊色,但也算从小在美人堆中长大,面对这番景象,尚不能说无动于衷,难道这个绿衣男子超脱尘外了不成?那白衣男子也很惊讶。“这船上的女子个个跟仙女下凡似的,这都入不了卓兄的眼,难道卓兄知道哪里有更好的?”绿衣男子眉毛一扬,很是得意。“这个自然。李兄难道没听说吗,前日从扬州来了一条花船,听说...”绿衣男子声音越来越小,渐渐成了耳语。息攸往两人站的方向挪了挪,想听请他们的对话。“此话当真?”那白衣男子两眼放光,掩饰不住的兴奋。“那是当然。漂亮女人哪个窑子没有,不过嘛...”绿衣男子狡猾的笑着,两人边说边走。
息攸的好奇心完全被唤醒。他听不到那两人在说些什么,猜想他们现在应该是去看绿衣男子口中的绝色,就悄悄尾随身后。走了约莫半炷香的时间,路上的行人已经不那么多了。只见那两人没有顺着主河道走,而是向左拐向了临江河的一个支流。又走了一会儿,息攸看见河中央停了一艘规模颇大的花船,刚才雕栏画栋的乐坊与之相比都略逊一筹。只见那船上到处点着大红灯笼,整艘船散发着微微的红光,无比神秘。
那两人对岸边的船夫说了什么,又掏出一锭银子,上了一只小艇。不一会儿小艇就靠上了花船,船上有壮汉将那两人拉了上去。息攸站在岸边等船夫把小艇划了回来,正欲上去,却被拦住。“这是哪家的小孩,没事别瞎逛,快点回去!”船夫不耐烦地挥挥手。为避免节外生枝,出门前六皇叔让自己扮作小童。息攸此时穿着粗布麻衣,与一下人无异。息攸平生最恨别人把他当成毛孩子,今天居然被一山野匹夫鄙视,这口气怎么咽得下去!本来只是好奇船上有什么,如今不上去都不行了!
息攸从怀里掏出一锭金子扔到小艇上,那船夫疑惑地捡起来,又把息攸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然后将金锭放在牙上一咬。“哎哟妈呀,真真的黄金!”那船夫立马赔上笑脸,“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公子快请,当心脚下。”船夫极度谄媚的把息攸扶到船上坐好。息攸心想,回去之后也让小乐子过来看看,这世上居然有比他脸皮还厚的。
登上花船,息攸被人领到厅内。环顾四周,无论是墙壁还是头上,都清一色的装饰着红罗,当真是红罗暖帐春风渡。厅内光线有些昏暗,只能依稀辨认旁人的面孔,息攸找了个靠边的位子坐下。台上有轻歌曼舞,倒也旖旎多姿,但息攸看不出和之前与乐坊上的歌舞有何不同。坐了一会儿,息攸实在乏味,正起身准备离开,台上的音乐停止了,一老鸨扮相的女人走到台上。
“让各位官人久等了,吴娘在这里先给各位道个万福。”说罢就微微欠身。“今晚还是老规矩,价高者得。谁出价最高,就可以和我们玉离共度良宵。”只见一青衣女子缓缓走到台中央,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弱风扶柳,步履生香。虽以轻纱盖面,但目光流转之处,立即风情无限。
此女子与之前与乐坊所见倒有些差异,自己没有在她身上闻到女子惯用的胭脂水粉味儿。息攸不喜欢宫女近身,尤其受不了她们身上的香味。所以纵然这青衣女子在息攸看来,最多与他父王的嫔妃相当,但也留下了一些好感。
息攸决定留下来,看看这个女子值多少价。
最后这笔买卖以五百两成交。青衣女子倒不扭捏,缓缓走到买下她今夜的男人身边,道了个万福,就主动跨坐到男人腿上。男人用嘴含下她脸上的丝巾,迫不及待地品尝起那半点朱唇。女子的舌被他含住,细碎的呜咽堵在嗓子里。男人一手把玩着那纤腰,一手伸进衣襟,在她胸前揉搓。
息攸有些惊讶,没想到青楼之中竟是如此开放,莫不是要现场表演?大膺的皇孙贵胄在十三岁过后才会由嬷嬷教授房中之术。息攸今天刚刚满十三岁,所以还未经人事,不过这并不妨碍他欣赏眼前的美景。
青衣人已经被挑逗得眼泛泪光,煞是可人。巧目无助的瞄着抱她的男人,红唇轻启,好像在催促似的。身上的衣服已经拉到肩膀,男人忘情的啃噬着雪白的脖子。那人使劲向后仰着,双肩止不住的的抖动,喉咙中的呜咽渐渐明晰。她环抱着男人的头,使劲把他引向自己的胸口。不过男人好像并不着急,不理会怀中人儿的娇嗔,男人突然加重了在她腰上的力道。青衣可人终于忍不住了,泪水如玉珠一般滚滚坠落。喉咙再也包裹不住呜咽,轻轻的抽泣声中混杂着妧媚的哀嗔。
哗的一声,男人将她的罗衣撕破,青衣人惊呼一声,修长的背脊整个暴露出来,急促的起伏泄露了主人的情绪。胸前的衣服还松松的挂在一边肩上,摇摇欲坠。隐约透露出来的半边酥腰,赫赫印着五道鲜红的的手指印。男人的唇最终放弃了布满香汗的脖子,一路向下,在更重要的地方开始新一轮的攻城略地。胸前挂着的那丝衣物,终于还是承受不住主人的颤动,滑落到腰间,青衣人整个上身就这样暴露在靡靡的空气中。
息攸惊讶的发现,正不住抖动的青衣人,竟然是名男子!只觉大脑轰的一声,息攸没有办法正常思考了。竟然是男的,怎么可能!
息攸的目光牢牢钉在男孩的胸前,无论如何也无法移开。男人已经吻到胸口,停留了一会儿,就轻啄起那点红晕。坐在他身上的男孩好像受到了强烈的刺激,猛地后仰,男人的唇在他身上陷得更深了。此时已不是蜻蜓点水,男人终于放弃理智,野兽一般的玩弄起男孩的身体。胸前已经被吻上斑斑红迹,男人还不满足,手指使劲的揉捏着男孩的乳尖。男孩发出阵阵尖叫,不知是痛苦还是索求。
托着男孩的臀部,男人将他抱起平放在桌上。缠在男孩腰上的衣服被粗暴的扯下,此时男孩已经全身赤裸,蜷缩在桌上,等待男人享用。
不会错的,息攸已经很肯定那是一个男孩。那个男孩看上去十五六岁,容貌秀美,眉如远山。最绝的是那一对略微上挑的丹凤眼,有着比女子更加妩媚的风情,也难怪蒙着面纱的时候被误认为女人。
可是面纱早就被扯下来了,还是很容易能辨认出那是名男子。难道那个男人没有发现吗,他们到底在干什么?息攸的大脑处于混沌状态,一时间吸收了太多信息,还来不及消化。
也许是息攸的目光太震撼了,桌上的男孩好像有所察觉,竟转过脸来,对上息攸的双眼。男孩的眼中弥漫着一层水雾,但掩不住浓浓的笑意。明明眼泪像泉水一样涌出,息攸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觉得他在笑。混乱的大脑没有办法接收这笑容传达的讯息,但息攸分明看见男孩眼中一闪而过的狡黠。
男人舔着男孩细长的腰线,男孩呜的一声,收回目光。雪白的身子已经染上一层红晕,全部的感官好像都被男人的唇舌调动起来。男人越舔越下去,最后竟然...
息攸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离开的,脑海里塞满了淫乱的画面,耳中充斥着男孩嘶哑的尖叫声。息攸觉得自己就快疯了,他捂着耳朵疯狂的向前奔跑,但怎么也甩不掉那些讨厌的声音。不知跑了多久,息攸脚下一软跌倒在地。他捂着胸口,大口大口的揣着气,眼泪不争气的落下来。不知过了多久,息攸终于恢复平静。他擦干净脸,拍了拍身上的泥土,沿着来路走回去。
终于又回到他和皇叔走散的地方,这次息攸一眼就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息沂初正焦急的四处张望着。息攸突然不敢上前,他害怕皇叔会看出他的窘态。息沂初还是发现了息攸。息攸看见那个男人风一般的奔向自己,下一秒,自己已经落入熟悉的怀抱。
息攸闭上了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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