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洛至今犹记得那年离水河边菩提树下的婠婠,佳人一袭紫纱轻罗衫,手执纨扇,立于河畔,真真是应了那句临水照花人。
离城柳家有女名婠婠,眉目如画,面赛芙蓉,明眸皓齿,貌婉心娴,尤善谱曲抚琴,一曲《霓裳》更是犹如胜境伶女舞,道尽女子优柔百态。
菩提树下,落叶飞,花入土,化作春泥,皆为明日更明媚。
他拂去落在她青丝上的点点零星,他说:我琉洛在此起誓,明年此时,定迎娶柳氏婠婠为妻。
于是她抬首正对上他的眸,黝黑的眼眸里,她读到他的情,她说:此生,婠婠只为洛郎的妻,洛郎便是婠婠的良人。
他搜罗天下珍宝,只为赠她一副天下无双的雍门古琴;她纤纤十指低眉续续弹,只为他一人谱人间绝唱的《婠婠赋》。
她焚香,净手,抚琴;他敛衣,附乐,舞剑。
彼时,他是驻足江南的闲散王爷;她是离城富甲一方的柳家千金。
菩提树下,他和她相对良久。
最终还是她先开口,他本以为她会挽留。
然,她说:此去定要珍重。
他心底悲凉:婠婠,记住,此生你是我殷琉洛唯一的妻。
她望向他,泪眼迷离:明年此时,此地,婠婠等候洛郎。
胤朝四年,清王琉洛迎娶当朝右相之女黎梦之,一时羡煞旁人。
胤朝五年,武帝崩。同年六月,清王琉洛称帝,封黎氏女为后。
属国南滇国主戈也进朝恭贺新帝登基,进献良驹万匹,黄金千两,葡萄酒酿数罐。乾坤殿中俯首称臣,高呼吾皇万岁,众人皆以为南滇蛮人贼心已改,唯独高台之上那九五之尊早已看穿台下人的狼子野心。
戈也说:吾皇,臣此次进京途经江南吴江,幸会离城一奇女子,臣想在此请婚,请皇上赐此女于臣。一来可圆臣的心愿,二来可结天朝和我南滇秦晋之好。
琉洛挑眉,不免称奇:哦?不知此女长相如何,竟然能入了戈也的眼,朕定当允之。
戈也俯身,取出贴身黄绢呈上。
琉洛接过,却是心底一颤。
菩提树下,一女端坐,青丝轻绾,眉目凄凄,一袭紫砂薄裙,一架雍门古琴。
怎会是她,怎会是婠婠。
戈也匍匐于地:谢皇上恩典,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琉洛忆起,落花时节本应是他对她兑现诺言的季节。
偏偏这样的乱世注定了三生石上泪两行。她出嫁那日,凤冠霞披,却于离水河边菩提树下流连,红红的一身却透出无尽苍凉。她踏上车辇,远赴南滇。他终究是放不下,策马奔驰追至十里坡,却只迷了眼眸,伊人早已身披嫁衣随叹息声远去。
她走了,却留下了雍门。他来了,埋葬雍门于菩提树下。
胤朝十四年,清帝以南滇长期骚扰天朝边境为由,举兵南下。
南滇兵败,都城王宫中,他再次见到了她,依旧是一袭紫纱裙,却再也不是那临水佳人。
她不知他是怎样于闲散之中谋划,她不知他是顶着怎样的骂名弑兄夺位,她不知他还是否记得当年那个菩提树下的誓言,她不知、、、、、、
她不知他的太多,而他却从来也未让她看透他。
她被她的夫君护于身后,却只望向骑在马背上居高临下俯视众生的他。
她朝他笑了,明眸皓齿,顾目盼兮,琉洛恍惚间觉得回到了十年前,她也是这般的对着他笑。
殷红的鲜血顺着她的嘴角溢出,她终于支撑不住,倒下的瞬间却落入了那人的怀中。她伸手抚摸上他的脸庞,仍然对着他笑着。
他急切的说:为何如此,你明知道我不会伤害你,为何还要服毒。
她拽紧他的袖口说:皇上,请饶过戈也。
他顿时如五雷轰顶。
她知道这是强求于他,但终还是强求了。
她眼角流出的泪湿了他的手背,她在他怀里气若游丝说:洛郎,婠婠求你了。
他抱紧怀中人,久久无语。
胤朝十四年,南滇灭,南滇王和王后双双殉国。
又是一年落花时节,离水河边,菩提树下,有人抚弹《婠婠赋》。
——情生尘,人隔雾,回首已失来时路;
花无语,风不住,云深不知身是处。
一曲婠婠赋,却再无柳氏婠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