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居酒屋里出来的时候,天色已暗,蒙蒙细雨笼罩下的京都,空气里有樱花妖冶而冷凉的味道。
“青子明天就要去东京了,真让羡慕啊。”艺妓打扮的女子将朋友送至巷口,递上了手中的洋布伞。
身穿水手服的女学生咧嘴一笑,露出了两颗俏皮的虎牙,“市丸,我是去东京读书,没什么好羡慕的。你快回去吧,跟伯母说今天的菜很好吃,谢谢招待了。”
说完,就撑开伞向雨幕中走去,转过一个街角,俏丽的身影便消失不见了。
市丸呆呆地站在原地,良久才开口,“可是我想让你帮我在明治神宫祈个愿呀。”
青子沿着朱雀街往住处走,冷风灌进她的裙子,刺骨的寒冷。清秀的脸上依旧带着笑颜,却多了几分不屑。
自父亲死后,15岁的青子代替他被派到日本担任组织的日本联络员,而她的名字,也由原来的胡式微变成了现在的山口青子,京都女子中等学校三年生。
这次从京都去东京,只不过是组织的一次任务中心转移而已。
二.
上野的樱花开得烂漫,青子却没有那个心情欣赏,只是靠坐在一棵樱花树下,任由漫天樱花随风飘洒,落满肩头。
“小姐是东京国大的学生吧?”忽然有人出声唤她,声音低沉而温柔,带着些关西口音。
黑亮的皮靴,笔直的裤子,青子微微抬头,对上了一双带笑的眼眸。“小姐?”纷纷扬扬的樱花飘落在两人之间,有些看不真切。
“请问您是……”青子皱了皱眉,显然对此人的冒昧有些反感。
“远山和彦,大阪人,第一次来东京,樱花真漂亮。”那人笑笑,伸出右手,手指修长,指甲圆润光洁,指指青子胸前佩戴的校徽,“我也是东京国大的学生。”
青子想起来今天是学校的社团活动,不得不佩戴校徽,也不好意思故意隐瞒,便伸出手来象征性地握了握,“山口青子,京都人,也是第一次来东京。”说着,嘴角漾开一抹笑容,左颊的梨涡若隐若现。
远山和彦一怔,抓着她的手一时竟忘了松开,好久才反应过来,羞红了一张俊脸。
青子仔细打量着他,觉得他的身形不像日本人,显得高大挺拔,在满园的小日本中鹤立鸡群。
“诶!!!我拿到票了!!”远处,一名身穿和服的女子手中高举着什么跑了过来,跑到她面前,好容易将气喘匀,“辉夜姬哦,队伍好长。”
《辉夜姬》?!青子盯着这名陌生女子良久,而她也目光闪闪地回望自己,笑容甜美。
于是,她抬脸对远山和彦莞尔一笑,“对不起,我朋友来找我了,下次有缘再见。”
三.
青子和一名叫河野清樱子的女孩一同居住在东京涉谷的山本大婶家。河野清樱子便是上次在上野的女子,也是从中国过来的,和青子是两个组织的人,只是恰好任务相似,又同为中国人,住在一起也有个照应。
“青子,你的包裹,是男生送的吧?”清樱子从外边进来,递给青子一个包裹,眼睛促狭地眨了眨。
青子嗔了他一眼,接过包裹,是自己从未见过的地址。小心翼翼地剪开胶带,撕掉外盒,里面是一套用丝绸包起来的……汉服。
“式微,式微!胡不归?
微君之故,胡为乎中露!
式微,式微!胡不归?
微君之躬,胡为乎泥中!”
里面有一张纸条,写着诗经里的一首诗,没有署名,看得青子心惊肉跳,却又不能在清樱子面前表现出来。
汉服是用同材料的丝绸制成,暗蓝色的衣领处有翻飞的花纹,繁复华丽,从衣袖处可以看出不是新衣服,倒像是一件极珍贵的古物。
“哼,怕是那个鬼子从那边夺过来的吧。”
清樱子看了之后,不屑地撇了撇嘴,拿起桌上的熗藏入和服的衣襟,转身离开了。今晚她有任务。
青子愣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
四.
学校的每节课后都有十五分钟的放映时间,专门播些日本军队在东亚的成果,其中有百分之八十是在中国拍的。青子心里极不舒服,却也只能在人群欢呼沸腾时默默地退出。
“山口小姐。”
教室外的走廊上,青子碰到了意料之外的人,远山和彦。他穿着西装马甲,戴着圆顶礼帽,应该是准备去上课或者是刚刚下课。
“远山君,这么巧。”
青子报以微笑,然后向他走去,“好像皇军已经成功攻占满洲了。”
远山和彦的脸色暗了暗,轻轻“嗯”了一声,转开了话题,“上次我送你的汉服你收到了吗?”
原来是他送的,青子觉得自己的猜想并没有错。
“家母生前一直希望有人可以代替她继续珍藏那套衣服,我觉得山口小姐的气质很像家母,送给你是不二选择。”
当一个男人说你的气质像他的母亲的时候,他的意思是暧昧而亲昵的,尤其当他是满眼笑意看着你说的时候。
青子低下头,露出了白皙的后颈。
五.
一直到七七事变的消息传来,青子都以为自己会忘记身份和任务与那个叫远山和彦的男子在一起,逛逛银座的书展,去原宿看看新一期的美国画报,生活颓废而奢靡。
那天回到住处,清樱子的房间已经空了,什么都没有留下。信箱里有一封匿名信,用莫尔斯电码写着让青子泫然泣下的话语。
她深深地将内心的愤恨压下,坐下来开始整理自己的行李。
六.
华北已经沦陷,式微,也就是青子,被安排到了沦陷区北平,继续组织上的敌后工作。托她一口关西方言的日语的福,她轻而易举地在留守日军的阵营里谋得了职位,专门负责了群众“沟通”。这样倒也方便了她进行工作。
黑色的福特车被两个宪兵在东交民巷拦下,式微使了个眼色给士兵,然后走上前去,敲敲车窗,“先生,通行证。”
车窗缓缓摇下,里头的人带着墨镜,有着飞扬的笑颜,“给。”伸出来的手漂亮修长,指甲圆润,式微一愣,下一秒便听到身后有人闷声倒下的声音,心里一惊,脑后却被人一记手刃,昏了过去。
再度醒来时,式微发现自己身在一个陌生的环境里,大得有些离谱的席梦思床,以及床边站立的伟岸男子。
“远山君?”
她试着用日语叫他。
“式微。”
结果却是让她意想不到的,男子转过身来,有着一口流利的北京话,“又见面了,我是陆远山。”
后来式微才了解到,其实陆远山和自己一样,都是各自组织的联络员,恰好他的上头和她的上头合作,而他负责被派来保护她。
看着眼前的男子,式微觉得自己是高兴的。
可是在这样的环境下,有几个人是真正高兴的呢?
七.
接到河野清樱子的死讯那天,式微在上海静园附近的咖啡馆等待朝鲜搭档的消息,心里一慌,滚烫的咖啡洒了出来,弄脏了全新的呢裙。
向窗外望去,静园上方一片火光,想来是成功了,式微心里比了个祈祷,转身向屋外走去。
“式微,速去南京。”
回到住处就收到了母亲的电报,式微愣住了。眼下上海形势大好,日本兵内部动乱,正是乘胜追击的时候,一去南京,不等于给小日本时间么?
但母亲除了和她的血缘关系之外,还是她的顶头上司,于是她简单地留了个条,便直奔上海火车站。
一如既往的繁忙,候车区里充满了嘈杂。式微一边努力避开挤过来的乡下人的柴担,一边频频看表。
忽然,人群出现了骚动,有人大喊一声,“炸弹!”然后是滋滋的导线点燃声,所有人都朝她这个方向涌来,式微一个趔趄,被挤倒在地。
轰地一声,火光漫天,到站的火车刚停稳就爆炸,人群哭声震天,一片血肉模糊。式微俯在地上看着一大片一大片的人推搡着倒下,空中似乎有飞机的轰鸣声,看来是日军的空袭。
意识渐渐模糊,式微感到左腿下方着了火一样的痛,没有力气再去看,她慢慢合上了双眼。
八.
空气里有消毒水的味道,混杂着新鲜血液的腥味,式微试着睁开双眼,却被阳光刺痛,连忙合上。可就是这么一瞬,也让她看清了床边人。
“陆先生,式微小姐的腿伤并无大碍,她目前只是失血过多而短暂昏迷,应该只需调养几日便可恢复。”带着江淮口音的女子声音酥糯。
“麻烦你了。”然后是陆远山的声音,声线低沉,语气温和。
式微感觉自己的右手被人轻轻握住,然后是温凉的物体的触碰,听到他在身边说,“式微,你吓坏我了。”
“对不起。”式微心底叹气,缓缓睁开双眼,看着俯在自己身边的男子,“我太草率了。”根本没有查清电报的附属地就直奔车站,亏训练了这么多年。
“记得清水正夫吗?”
式微点点头,不是河野清樱子的日本男友吗?
“他现在是驻南京部队一支分队的上尉,他父亲是关东军的高层,是他俩密谋要杀你。”陆远山的语气平淡,“不过,我已经派人去南京了,他活不过今晚。”
“式微,你和我一起去重庆吧。”
可是这怎么可能?
她怎么可能去重庆呢?
九.
陕北的冬天格外地冷,让身为南方人的式微病倒了。
这一日,她身体有所好转,披着大军袄到屋外纺纱。到了陕北之后,她什么活都干过了,脱下了掐金线的旗袍,式微第一次觉得活得自在。
“式微,指导员同志那里有你的客人!”同屋的小李是个大大咧咧的东北女孩,红通通的双颊像个大苹果,“哎呀,你刚好呢,你细皮嫩肉的,这种活放着我来就可以了。”
式微进屋换上了军装,顺便理了理两只麻花辫,正了正军帽。
一见到客人,她就愣了,好久没有反应过来,指导员不在,狭窄的房间里站着一个人,高大的身躯挡住了一半阳光。他的大衣习惯地搭在左臂,微笑地看着她。
式微感到脸颊凉凉的有什么东西滑落,呜的一声,哭了出来。
尾声.
很多年以后,式微在一直木箱里找到了一件花纹繁复的汉服,想了很久也没想到它的来头,便穿着走到远山那儿去。“远山远山,你看看,这件衣服漂亮吧?”
远山正在写文章,见她穿着汉服进来,脸上并没有太大的反应,反问她,“你知道它叫什么吗?”
“嗯?”式微摇摇头。
远山站起身来,上前环住妻子的腰,“它叫‘当归’。”
式微刚想说我还“黄芩”呢,忽然想到了什么,嘴角微微带起一抹笑。反拥住丈夫。
窗外是旧金山渐渐金黄的秋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