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川草[/color][/size]
[size=5]文案:
“你叫蝴蝶?”
“嗯。”
“这个名字太伤感了。”
“……为什么?”
“蝴蝶夫人为了爱情,背叛了自己的家族嫁给一名外国军官,之后却不幸遭遇了丈夫的背弃,在失去儿子后她痛苦地选择自杀殉情……这是1904年意大利歌剧作家普契尼讲述的一个日本女人的故事。”
“那……不是我的故事。”
我的故事开始于1905年……
标签:民国风云、异国情缘、英雄豪杰
主角:蝴蝶
配角:金世铭、魏东倪、桃子、夏瑜、菊妈妈
正文 上篇
1905年初冬,东京都西郊川浦路上的一间旧房子里,一位穿深色和服的青年男子坐在我对面。他一直盯着面前冒着热气的茶杯出神,似乎正在因为某些烦心事而苦恼。他的两只手长得十分好看,骨节分明手掌厚实,连指甲也是仔细修剪过的。多年前去世的母亲曾经说过,从一双手就可以看出男人的出身教养。这位英俊的清国留学生家境应该十分富裕,从他只凭一己之力就能承租自家这么大的一幢房屋便能看出。这样的命运宠儿,能有什么真正的烦恼呢?
我去看他的眼睛,却发现对方明亮的双瞳也正瞧着我呢。
“东倪君?”
“嗯,小蝴蝶……”每次他这样叫我,便会自己先笑起来。“过一会儿,将有一位重要的朋友来拜访我们,今后他会和我一同住在这里。其实,这幢房子也是我们二人共同出资租住的。”
他又笑了笑:“小蝴蝶不要担心,金君是个很好相处的人。他平日都在北郊的陆军士官学校住宿,只有休沐日才会来这里。”他停下来想了想,又补充道:“不过,他是个喜欢安静的人。以后他在这里时,你的菊妈妈和小桃子还是回避一下吧!”
我也含笑道:“这恐怕是魏君您自己的心声吧?每次我和桃子正说得欢快时,总能听见二楼房门被人推得啪啪作响。”
他瞥了我一眼,坦然承认:“我确实见不得你们聊得太欢畅了。”
我低下了头,面上感到微微有些发热。桃子和菊妈妈都是邻街私寮里的妓女,平日大嗓门说话从不知道避讳人。自从她们得知我这个小孤女招了个清国的英俊年青人作房客后,每次拜访时便少不了调侃我几句。见我总也说不出什么粉色事件供她们娱乐,泄气之余总会给我传授几招接待那些清国留学生的亲身经验,说到高兴处显然我们都忘记隔墙有耳了。
我低头想了一会儿,才抬头对他笑着说:“菊妈妈是我母亲的朋友,母亲去世后她一直很关照我。桃子是从小的好朋友,她比我大三岁,十七岁满法定年龄后就在菊馆里做起了妓女……”
“我不是这个意思……”他有些羞窘地打断了我,可能还想解释一下根本没有瞧不起我这些朋友的意思。
但我并未给他这个机会,“东倪君也知道,这幢房子我家并没有产权,我死去的父亲只交了五年的租金。两年后租期一到,我将失去这唯一的生活来源。不过幸运的是那时我已满十八岁,可以到菊妈妈和桃子那里,用她们的方式养活自己了。”我漠然地注视着他:“所以,你们的租金只能给我短短两年的闲适时光,而她们,却将陪伴我走完未来踏实而漫长的艰难岁月。”
“难道……没有其它办法可想?”
“我们都是这样活下来的。我死去的妈妈之前也当过私娼,后来存了些钱才嫁了人。她运气不好,没等上好日子就病死了。”
“……对不起,我让你想起伤心事了。”
“没有你想得那么悲惨,她们生活得简单快乐。我母亲当年在病塌上还经常讲她那些常客的笑话,父亲也在一旁跟着大笑……你们清国人很难理解这些吧?”
“是有些不懂耶……”他又笑起来,牙齿整齐洁白:“不过,小蝴蝶,我一直明白你是个天性乐观的人,生活是打不垮你的!”
“多谢东倪君的鼓励,我会加倍努力的!”我也笑了。
“叮呤叮呤!”玄关处的风铃被人撞动了。
“他来了!”魏东倪忙下楼迎了出去,我也起身拉开门扇,站在门口静静等候。
一位身穿士官军服的黑瘦年青人走了上来,他步伐稳健有力,举止利落大方。魏君有些费力地提着个大皮箱在他身后大声介绍着:“这是小野蝴蝶,咱们美丽的房东小姐。这位是陆军士官学校的高材生金世铭君,你的第二位房客。”
“初次见面,请多多关照!”我热情地上前招呼着。那位年青士官却连看都没看我一眼,低头径直迈进房间。
真是个无礼的家伙!
魏君跟在那人身后对我歉然一笑,然后“哗”地拉上门扇将我关在外面。
傲慢无礼难道也会传染?我恨恨地瞪着门扇上的图案,听见房中二人开始用清国语言交谈起来,这才气呼呼地离开。
后面的日子竟然格外的宁静美好。魏君还和以前一样早出晚归,回来以后就躲在自己的屋里不出来。金君每十天休沐一次,好像军校里的训练十分辛苦,他每次住下总是要求每晚提供热水泡澡,其余时间倒也安生,从不出门。我这两位房客一点儿也不像流连在这里的其它清国学生,闲暇时也不会去私寮里喝几杯花酒。
在收到魏君的警告后,我实在不敢挑衅这两个清国男人的保守作风,于是暗示菊妈妈和桃子少来作客,以后的日子里但凡稍有空闲,我便会常常去看望她们。
桃子是个丰满甜美的姑娘,在这一带也算小有名气。她有一半的熟客都是清国人,她很喜欢这些异乡飘泊的年青游子,总会用一种近似母爱的柔情去温暖他们孤寂的灵魂。她也喜欢他们的肉体。这些留学生大都出身殷实人家,并未品尝过人生中的真实苦难,因而这些年青的躯体都是健康温暖的。
“他们的床上功夫也是不错的。”桃子满面春色对我说:“清国的富裕家庭一般在儿子十三四岁时就会安排女人侍寝,十六七岁就给他们早早取了亲。所以这些人多数经验丰富。”她的玉指纤纤柔柔地掀起身下的翠绿坐垫,牵出一本簿薄的画册递给我。“他们的春宫册子绘制得也十分精美,你来看看……”那时我们两张娇美青春的面庞渐渐贴近,肩并肩头靠头俯下身子细细翻看那些来自异国的被翻红浪、衾底生香……美好的日子总是如水墨重彩般慢慢流淌入岁月的长河中。
“其实,我也觉着金君更加英俊一些。”桃子在一个明媚的春日里忽然说了这么一句话。
我静静地坐在对面盯住她,一言不发。
“其实我早就看出来了,你是有些喜欢金君的,虽然你从不谈论他,好像从未关注过他……”她看了看我的脸色,噗哧一声笑了起来:“你忘了我是谁啦?我是你三岁玩到大的知交好友,你能骗得了自己,却也是瞒不了我的。”
我有些懊丧地垂下头。
她更是咯咯笑个不停,头上的发髻都要松下来了。“这有什么好纠结的?下次他休沐回来时,把自己洗得香喷喷地自荐枕席,处女馨香纯洁的玉体铺陈在眼前,他便是佛陀转世也是按捺不住!”
“可是听说他在家乡是有妻子的。”
“那便更好得手了。”她暧昧一笑:“既已品尝过情欲的滋味,又禁欲许久,这种情况下男人更不会放弃眼前触手可及的温暖。大胆去吧,十七岁了,也该结束你那灰暗的处女生涯了。”
“可是他不仅有妻子,而且还有一个一岁多的儿子。”
“那和你有什么关系?”桃子忽然瞪大双眼张了张嘴:“难道你还想让他为你抛妻弃子?”
我颓唐地摇摇头,这怎么可能?
“清国男人娶日本女人?这是根本不可能的。如果是十年前,或许他会将你带回国作个外室养起来,而现在,因为那场海战的失败,几乎所有清国人都极端厌恶日本人。”
“你怎么知道这些事情?”
桃子一边轻抚和服袖口上的精致绣纹,一边怅然地答道:“我接触过那么多的清国好男儿,怎么可能没做过那样的美梦?只不过,梦早已醒了。”她抬眼看向我,郑重告诫道:“你这辈子可能再也遇不到这么优秀的男子了,抓住这段美好的时光,让它变成你一生中最美好的回忆吧。到了该离去时,失去那个人了,也不会再感到遗憾和追悔了。”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当我站在二楼的窗口看见那个刚毅的身影从对面的街角一步步走来时,我的心瞬时沸腾了。是呀,这些宁静的岁月便是我这一生中离他最近的距离了,不久的将来他便会淡然离去,我们今生再也不会遇见,那将是一种被称作永别的分离。
我匆忙跑下楼梯,急切地拉开大门,气喘吁吁着站在那里静静等候,像所有日本贤淑的妻子那样迎接自己归家的丈夫。
“世铭君,辛苦了!”
他取下军帽,有些奇怪地看向我。是呀,一贯待他冷淡客气的房东小姐忽然变成热情亲切的女主人,是我的话也要费些心思猜猜其中的缘故。
“啊,那个世铭君,我去帮你烧些洗澡水。”我胡乱找了个理由,转过身苦着脸逃离了。尴尬死了,怎么会这么蠢,要被桃子知道准笑死了。
过了好久,当我凝视着锅底燃烧的红红炉火时,内心的那把火才渐渐平熄了。
中篇
金君此次休沐时间很长,持续了十天之久,其间有几次他与魏君在屋内聊天,看见我奉茶上来,也会瞟过来几眼。这让我备感受宠若惊,之前他可是一直当我隐形人呢。
“小蝴蝶今天可真漂亮!有什么高兴事吗?”魏君接下茶杯,笑着问我。金君也端上茶杯,打量我一番。
今天我穿了件粉紫色的织锦和服,长发挽成了高髻,上面还插了把装饰用的红漆木梳。用桃子的话说,就是将原本六分颜色打扮出了八分,比以前足足提高有两分。
我略带矜持地答道:“今日是我十七岁的生辰,刚刚在菊馆里她们给我举办了成人礼。”
“哦,那我们也该庆祝一下呀!快,先讨杯寿酒喝喝!”在魏君起哄下,我只得从厨房端来一壶清酒、两碟小菜摆在案上。
“我国传统是女子年至十五行及笄礼,昭示世人其已成年,家人便可安排嫁人事宜了。你们日本民风开放,却还是晚了两年。”他咂了一口酒感叹道。
我不动声色,貌似随意问了句:“那你们清国岂不流行早婚?不知魏君,……金君,可都有妻室了?”
那人仍是低头喝着闷酒,东倪君则哈哈大笑:“我是逃婚出来的。他可没这么幸运了,被家人逼着娶了个比自己还大四岁的小脚女人,直到对方怀上身孕才放出来留洋。”
竟是如此,我心中暗喜。金君有些恼了,用清国话开始教训那个多嘴多舌的人。
我暗吸一口气鼓起全身勇气,面上却仍是淡淡地调侃着:“我从未听到金君用日语说话,仔细想想,好像就是这样吧……”
才刚被训的人马上来了精神:“被小蝴蝶发现了!”
他摇着头指指身旁的人:“想他金世铭聪明绝顶、文武全才,简直是逆天一般的存在!可在语言上却是全无天份,在军校被人嘲笑发音后,便更少张口了。”
他仍不怕死地凑到我眼前,用纯正的关东腔“低语”道:“其实他讲中文同样也带口音,难听得很!”
“乱讲!”低哑的男声显露些笑意在耳边响起。
我有些花痴地看着他,那般英气的五官竟也能笑出如此风华。
魏君很快发现我的呆样,忍着笑意打趣道:“这下知道我们金君为什么不能笑了?他那本事叫作一笑倾人城、二笑倾人国!你们天皇要是女的,早就被他笑亡国了,还打什么海战?”
“找死!”——标准的关东腔粗口,一记重拳随之招呼上去。
“啊呀~~”东倪君这么个俊逸青年竟也能发出杀猪般的嚎叫,太让人幻灭了!我匆匆收拾了杯盘逃离现场。
我,小野蝴蝶,美妙的成人之夜就这么过去了……?当然不能!如花期般短暂的蝴蝶青春怎能如此虚度?
我轻手轻脚地踩上楼梯,悄悄地潜进了金君的房间。这里以前是父亲的寝室,面积不太却很舒适,塌塌米质量也很好,是我们搬进来才换上的。我从壁橱里取出他的被褥铺好,又在上面并排放上两个枕头。
接下来该怎么做?
脱光了钻进被子?要是被赶了出来,穿回衣服还得逗留大半天,太丢脸了;躲进衣柜里?要是被当作小偷或女鬼处理了,下场更凄惨……还是,正常点儿吧。
又等了一会儿,天快黑透了。我竖起耳朵听见走廊里传来推门走动的声音。感觉那稳健的脚步声一步步靠近,我脆弱的心脏开始不停地颤动了,……呼吸也有些不畅了,全身的血液都似要冲破那蒸腾的面颊……“哗”的一声门扇大开,并没有风吹进来,我却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等了好久,久得低头行俯身礼的我几乎快撑不起自己的脑袋时,才终于又听到“哗”一声关门的声音。……真是天簌之音啊!
那人走了进来,点亮了我身旁案上的一盏煤油灯。那灯光柔美温和,空气中很快弥漫了一层淡淡的油烟味,这种熟悉的气息竟然熏得我的眼眶有些生疼。
“为什么……是我?”男人嗓音低沉,发音略微生硬。
我的眼泪终于幸福地掉落下来。妈妈,您看到了吗?这是女儿我自己挑中的男人,这是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啊!
我慢慢抬起头,含着泪水冲他一笑。
他有些吃惊,嘴巴微张,表情略显呆滞,破坏了那张脸上一直吸引我的冷凝气质。不过,却很可爱。
我忍不住扑了上去,含住那片觊觎已久的口唇,贪婪地伸出舌头去品尝它的味道。……不过,初吻怎么会是咸的?呸,是让我的泪水破坏了。
他忽然反应过来,抓住我的双肩大力地推开。沾染了水色的双唇在我眼前开阖着,吐出一个冷硬的字句:“你要做什么?”
我抬手擦净面上残留的眼泪,还用袖子揩干了口鼻,有些孩子气地嗔道:“你不是都明白吗?”
他好看的眉头渐渐蹙起,目光又恢复成原本的冷凝了。
不好,要搞砸了!他不会以为我是那种四处投怀送抱的放荡女人吧?要怎么解释呢?连我自己都对这段迷恋感到困惑不解,又怎么能使他相信呢?我们之间根本还是陌生人啊!
我焦急地望着他,像哑了一般,满腔的爱意根本无法诉诸于口。而他似乎也失去耐心了,一只手已从我的肩头慢慢挪开。
不,不能让他就这样离去。
我一把抓住那只冰冷的大手,深深地看进他的眼底,坦然地说道:“你肯定知道我的处境。”
他的眼睛闪烁一下,从中逸出一丝莫名的东西,我用眼光牢牢锁住它,使它无法遁形。“魏君一定告诉过你我的事情……”
“……明年我将去菊馆做妓女,可是我如今还是个毫无经验的傻姑娘。……我可不想让嫖客们竞拍我的初夜权,那是你们清国低俗小说里常有的情节……所以,今夜,我的成人礼必将全套做完。”
那男人一挥手,摆脱我双手的束缚,冷然地挑眉问道:“为什么是我?”
哎,同样的疑问,前一刻还让我感动莫名,现在说出来,却令人如此心碎,……是我自误了。
整理了心绪,我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开始认真对待眼前这个男人的发问。
“你是个已婚男人,有些经验,不会使我的身体受到伤害。这一点对我未来的生活很重要。还有,你住在这里,行事也很方便。最关键的是……”
我咬咬牙,厚着脸皮说破了:“我猜测,作为一个已婚又远离妻子的正常男人,你必然也有这方面的需求。可你的身份和性情显然不会让自己去妓馆,你也肯定不愿养一个麻烦的日本情妇。而我,恰好就是目前最好的选择,既不会影响你的名声、前途,也不能触及你的财产、未来。我们只是各取所需,我需要从你身上学习经验,你可以在我身上疏解欲望。一年以后,我们各走各路,再也不会有任何瓜葛。”说完最后一句话,我的内心感到无比灰暗。看吧,如梦般美好的初恋都被我搞成什么样子了。
他却笑起来:“为什么不选东倪?他的经验可远比我丰富,好像你们相处得也更融洽。”
我忍不住对他翻了个白眼:“别告诉我你不知道,他心中早已有女神了,我可不是自寻其辱的傻女人!”
“连这个都能知道,我真有些佩服你了!”
“整理他的房间时,总能看见同一个女人的各色画像,真是一个痴情男子呀!什么女人竟能偷了魏君那颗琉璃心,我都有些好奇了。”
“也许很快,你就能见着她了。”
“哦?”我有些狐疑了。“你不是故意在转移话题吧?”反正我也豁出去了,说话单刀直入:“我刚才的提议你是怎么想的?”
他开始沉默了,眸光幽暗深邃。
……我的脊背渐有冷汗渗出,嘴巴不安地嚅喏着:“天色已晚……不行的话,我还是另寻他人吧……”
“还有……其他人吗……”他握紧我的双肩,将我重重推倒在被褥之上……。
阅尽千帆的菊妈妈曾经说过,女人相信因缘,男人相信因果,看似只有一字之别,却造成了男与女最大的距离。
下篇
后来的日子如秋水般清澈宁静。
金君仍是每月休沐两次。他在时,我总是堂而皇之住进他的卧室。开始几天,魏君见了我总是暧昧地眨眨眼睛,到了后来,却变成我对他眨眼睛了。原因是,那个神秘的女神出现了。
她叫夏瑜,也是清国的留学生。清国是个礼教严谨的国度,很少有女子出国。她还是位美人,是那种五官明艳、行止大方的美人。年龄看上去比魏君还要大上四五岁,听说已生育过两位子女了,是在与丈夫离异后只身赴日的。
她与金君是远房亲戚,但我常听他称呼她作沈夫人,想来与她夫家也是相熟的。我曾问过既然已是离异夫妻,为什么还要如此称呼。当时他解释说,是为了防止旁人误解她的品行,清国女人到了这个年龄仍然独身在外,总会让一些肖小之徒产生一些无礼的揣测。
那她为什么要离开自己的家庭呢?很厌恶自己的丈夫甚至不惜抛弃幼小的儿女吗?
“不是这样的。沈君是个很儒雅的商人,也是个尽责的好丈夫。只是沈夫人并不是个普通妇人,她的志向比一些男人还要远大,那座百年老宅锁不住她这个不羁的灵魂。”
真是难以理解啊,女人一辈子不就求个岁月静好、家庭和美吗?
“她和你的想法不同。”他看出我的困惑,笑笑说:“你这样很好!”
在和我相处一段时间后,他的口语水平提高很快,但这个句子却有些语意不明。什么叫做“这样很好”?
我有意走近她,甚至金君不在时,偶而还会邀请她小住几天。我确实是在帮助可怜的魏君,相思入骨的滋味真得很痛苦啊!
其实夏瑜姐(我从不称呼沈夫人)和我并没有什么共同语言。她在大学里进修的是哲学和政治学,功课任务十分繁重,来到这里也会常常写论文直至深夜。她喜欢住在这里不是因为我的热情,更不可能是魏君的痴情,只是和她的亲戚金君一样抱有对大盆泡澡的热忱。
夏末的傍晚,刚刚出浴的她肤若凝脂,色如春花。我正想着快些收拾干净浴室,然后叫上魏君,一同欣赏这朵出水芙蓉的美色。岂料,她忽然停下梳头的动作,怔怔地盯着我的丝绸夏裙,迟疑地问道:“你的肚子怎么这么大了?……该不会是怀上了吧?”
我的手一哆嗦,清洁用的刷子“扑嗵”掉进盆中,溅起的肥皂水扑了我一脸。
她同情地看着我,拿块干净毛巾替我擦干:“傻姑娘,身上多久没见红了?”我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心里估量着这个麻烦的可能性,越想越觉得惊惧不安。她还在一旁小心安慰着我:“没什么,生下来就是了。反正他金家家大业大,也不会在乎多了个孩子……”
我失魂落魄地走回自己的屋子,细细按了按腹部,又想了一会儿,才披上外衣,朝菊馆走去。
入夜的菊馆灯火通明,菊妈妈站在老远便招呼我:“小野,这么晚了还跑出来,和你那小情人吵架了?”待走近看清我的脸色时,又问了一遍:“果真吵架啦?”
我疲倦地摇摇头,不想解释什么,只是轻轻说了句:“帮我找桥本大叔过来。”桥本是菊妈妈的相好,常住在这里,是个擅长妇科的赤脚医生,这一带的妇女都认识他。
桃子是和他一起进来的,看来她今夜还没有开工。“怎么了?生病了?”她担忧地看看我,“大叔,快给她瞧瞧!”
白胖的桥本大夫先翻开我的眼皮看了看,又让我吐出舌头瞧了瞧,最后才将他肉乎乎的手指按住我的手腕寸关,闭目片刻才缓缓说出:“怀胎已有四个月了……胎像很稳。”
听懂他的话后,菊妈妈和桃子表情一下变得很是古怪,最后还是桃子忍不住训斥了我:“你被那清国军官迷傻了吧?怎么会要了个孩子?你以为有了孩子,就能留住他吗?”
久违的泪水顺着我的脸庞流了下来,“不是的……”连她们都会这么想,那么金君他岂不会更加痛恨?
桃子送我回来时,在门口正碰见金君,他看见桃子手里提的药包,皱了皱眉头,没说什么就进去了。
忧愁的表情被桃子浓妆艳抹的妆容放大了效果,刺激得我又想流泪了。我取过药包挥挥手让她先回去了,尔后一步一步回到自己的屋子。其间夏瑜姐进来过一次,看着我的情绪没什么大问题,便安慰了几句离开了。
我呆坐了一会儿,等着众人都歇下了,才去厨房给自己煎药。舀了一瓢沁凉的井水徐徐倒进黝黑的沙锅,我的心也和那些草药一样浸得冰凉。
“你在做什么?”静夜里的男声犹显突兀。我手一抖,水倒多了,溢了出来,有些药末子跟着流淌下来。也不知是否会影响药效?
“这是什么药?”他还是问出来了。我却懒得理他,这个人总是明知故问,夏瑜姐肯定早告诉他了。
他见我仍在摆弄那只药锅,没有丝毫回应的意思,火气立即上头了,他从来就不是个好脾气的人。
“啪”的一声药锅打破在地,我还没顾得看上一眼,就被这个强硬的男人推进了卧室。魏君和夏姐的屋门都闭得紧紧的,在这炎热的夏夜里显得有些怪异。
他将我安置在塌上,自己也盘腿坐在对面。这样的场景在记忆里似曾相识。原来,这半年的相处并没有使我们的关系有所改变,我们俩又回到了原地。
既然这个错误是由我犯下的,那还是让我来解决它吧!
“我们开始交往后,桃子便给我配了一些汤药,说是只要行经时日日喝上就能有效避孕。但我的经期比较特殊,三个月才会有那么一次。所以,我虽然按时用药了,却不知怎么回事,就有了这个孩子……”我低着头,不敢看他:“我真不是故意的……我也不想的……”
“几个月了?”他紧接着又问了一遍:“那个,我是问怀孕几个月了?”
“四个月了,”我都快哭出来了,“桥本大叔说月份太大,只能引产了。”
“你刚才要喝的是引产药?”
“不,不是……”我终于忍受不住哭出声来,“那是毒药,微量的,不会对成年人造成太大伤害。”
“你要亲手毒死自己孩子?”愤怒使他的声音高亢,音调变得十分古怪难听。
“桥本说,只有失去生命的胎儿才能顺利脱离母体……”我已经泣不成声,无以为继。
“听我说,”他果断地做出决定:“生下他,我回国后会把他交给我的妻子扶养,她是一个贤良的中国传统女人,决不会亏待他的。”
“真的可以吗?”我抱住他,泪眼婆娑地问道:“真得可以留下他吗?”
“生下来吧!既然他那么想看看这个糟糕的世界,就让他来吧!”他轻轻拍拍我的头。
第二年的春季,我顺利地生下了一个健康红润的男孩,他的父亲给他取名叫金纬纶,据说是个十分大气的中国名字。
那一天刚好是我十八岁的生日。这个日子是我的幸运日,一年前的这一天我得到他的父亲,一年后的这一天我又有了他。有了这个鲜活的生命相系,他今生再也不可能忘记我了。
但我并不像其他母亲一般热爱自己的孩子。这个精力充沛的小家伙常常被我推给其他人,夏姐、桃子、菊妈妈、甚至手足无措的魏君,金君回来时我也会很没眼色的交给他带。夏姐她们都暗暗怀疑我天性中缺乏母爱。
这么可爱的孩子,怎么会没人疼?胖乎乎的粉脸,肉嘟嘟的红唇,长牙时嘴里不停地吐泡泡,那张极像金君的面庞,时常流露出幼犬般的迷茫,太可爱了。
但只有我不能爱他,注定将要被亲生母亲抛弃的孩子,不能学会享受母爱。他一天天地长大,学会爬、学着走、慢慢地跑、跟着大人学说话……我都只在一旁远远地看着,从不参与。
渐渐地我对金君也开始疏远了。我经常会逗留菊馆,去向那些妓女学习化妆、打扮、调情、卖弄风情……从前他就不爱说话,现在对我更是无话可说了。
夏姐有时会伤感地看着我叹息,难得一见的聪慧女孩,却总也抓不住眼前的幸福。……她错了,我早已抓住了,只是抓的太多了,那些多余的都会如指间沙般漏掉了。
于是,当那一天终于到来的时候,我很平静。那时只有我一人站在码头上为他们送行。我含笑看着魏君、夏瑜姐抱着小纬纶登上了油轮。小孩子只顾着东张西望, 根本不知道离别的愁苦。这样很好,我心里很满足。一个身影忽然挡住我的视线。是金君,他浑身散发的还是那种冷凝的军人气质,让我熟悉却又十分陌生。
是呀,我们从未熟识,更加不是知己。是我强求了这段姻缘,却要由他独自承担这个结果,至少,应该说声对不起……
“承蒙您这些年的关照,最后却还给您留下这么一个麻烦,真是对不起了。”我诚恳地深躬下去,很久没有起身。
“小纶不是麻烦,你也没有对不起我。”他迟疑地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布包,“这是我送给你的临别礼物……”
他从未送过东西给我,心中有些好奇,这沉甸甸的不知是什么东西。“回去再看……”他突然抬手从我发髻上取下一把木梳,“见你老戴着它,有什么特殊意义吗?”
“这是初恋情人送的。”我平静地回答道。
“呃……”他嘴角略微抽搐一下,手里握着那把蝶彩牡丹的木梳有些不上不下。
“呵呵,”我促狭地笑他:“你还真信啊!那是妈妈的遗物,室町时代的檀木梳。”
他松了口气,看着我笑意直达眼底:“那么就送我当作交换礼物吧!”
“啊?”一个男人要把梳子?他的辫子不是早就剪了吗?
“嘟呜——”汽笛鸣响,要开船了。
金君抱紧我在耳边轻送一句:“保重!”然后,大踏步走上甲板。
船开动了,我的双脚也跟上无意识地挪动,看着他们越来越远,再也看不见了,这才忽然意识到自己又是孤身一人了。父亲离世后,我用了将近半年的时间去哀悼适应,那么这次生离,又要多久我才能重新活过?
二十岁的年轻女人站在码头上自怨自艾,明明已是拼尽全力了,为什么还会这么痛苦?
后记
以后二十年间,中日关系每况益下。在新宿经营温泉汤馆的小野蝴蝶每当阅读朝日新闻头版时,总会心有余悸地自我安慰,幸亏当年没有一时冲动去了中国……
她的女儿小野百合正是鲜花绽放的年龄,只对副版的八卦新闻感兴趣。“听说中国的金志铭总统年青时曾在日本学习军事,还结交过日本艺伎,并且生下个私生子……”
一旁的桃子偷看我一眼,也闲闲参与了八卦:“也有人传是和房东的女儿谈恋爱,生下的爱情结晶。”小百合对此嗤之以鼻:“爱情?这些政客,怎么可能?”她放下饭碗开始大放阙词:“那人为了与秦家结盟,与自己的原配妻子、两个妾室公开登报休离,哪来的什么真情!”
我忍不住也加上几句:“也许他是真心倾慕那位秦小姐,毕竟那也是位有名的美人和才女呀!”
小百合用手指使劲戳戳报纸上那人的照片,愤恨地说:“你们瞧他这面相,一看就是个负心汉!那个可怜的日本女人,肯定像蝴蝶夫人一样被人抛弃了!”
现在报纸印刷水平不高,那上面的他更加黑瘦冷硬,确实给人冷酷无情的感觉。
我放下饭碗,已全无味口。回到自己的房间,我怅然地看着墙上挂着的一条金色和服腰带,上面绣着浓烈的蝶彩牡丹,花样与我那把古董木梳的图案十分近似。这是金君送我的临别礼物,当时它里面还包着两根金条。我和桃子用这笔钱在新宿买了座温泉旅馆,从此过上了舒适惬意的生活。
这些年我过得很幸福,再也没有掉过一滴眼泪。甚至去年,我们一家人去东京看望菊妈妈时,顺便去听了场那部著名的讲述日本艺伎的伟大歌剧。当全场人都在为蝴蝶夫人的悲剧命运哭泣时,只有我在冷静地分析:“这是那些西方白人在诋毁我们日本的文化!”
现实生活中怎么会有那样痴情到愚蠢的日本女人?更何况她还是位多才多艺、家世渊源的艺伎,这类美丽的女子从小就被训练得八面玲珑,风情万种,怎么会为了一个负心的男人就自杀殉情?
现实生活中的蝴蝶夫人一定会顺利地渡过人生低潮期,勇敢地追求后半生的幸福生活。至于那个男人、那段感情,只会成为她美丽翅膀上的一朵图案,为她起舞时增添些许风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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