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本帖被 逆° 从 原创小说 移动到本区(2016-03-31)
—
筱小姐仅仅看了一眼邝先生便认定了他。这一点筱小姐自己也无法相信。
邝先生长的不高也不矮，白净脸庞上架着副黑色金属边框眼镜。走路时习惯低着头有所思的样子。斯斯文文的并不很出挑。筱小姐就是喜欢他这样子，即便他的瘦把肩膀削得宛如一副单薄的钢架子，微微向前弓着。筱小姐看来，这样的肩膀是极好，没有五大三粗得令人发怵，也并没有塌得很低，这样削尖的肩膀反倒含有一定攻击性。
每天筱小姐都有意避开同事们的邀请，一个人偷偷潜行在公司后门巨大玻璃的背面。这扇门的对面，是邝先生出门午休的必经之路。筱小姐提前几分钟必会到达，等待邝先生一行人出门觅食。邝先生一行人闹哄哄地出来，右转弯，挑选阳光明媚的大道，仿佛这样能够抵消上海十二月的阴冷。对于邝先生的行踪筱小姐大致是了如指掌的，她花了一整个月蹲守在这玻璃幕墙之后，守株待兔式的狩猎计划，其效用毫无规律。终于在十二月头头上，筱小姐有了个缜密的Mr邝日程表。
这样一来事情就简单多了，筱小姐只要确定他出门之后立马奔出去，选择旁边那条较为僻静脏乱的小路，一路疾步，不下几分钟，就能与他们相遇。这时候，筱小姐不紧不慢悠然回头，送出去一个雨露均分式的，非常上海的招呼：你们好呀，一道吃饭去啊，今天满冷额哦。可她的眼睛始终锁定在邝先生脸上，邝先生点头笑笑，毫不出格。筱小姐并不会接受他们的邀约共进午餐，她会选个僻静的小店，边吃边回味刚刚邝先生意味深长的一笑。邝先生是蛮斯文的蛮讨人喜欢的哦。时而发现，自己的手竟会不听使唤得打颤，最后激动得把热饭吃成冰饭，一个人霸着张桌子半天没个动静，徒增不少白眼。
关于邝先生，筱小姐最最无法掌控的是他右手无名指上的白金钻戒。这么年轻就娶老婆啦，他应该是满传统的哦，筱小姐心想。
一个月前筱小姐去隔壁公司参加一个debrief，报告者恰是邝先生。邝先生语气冷峻，条理清晰，眉眼间却折藏着份稚气。语塞时用力回想的样子把他二十出头的年纪暴露无遗。
起初筱小姐以为这样的小男生戴戒指只是玩玩，可后来经过多方打听她才知道邝先生已经去拍过结婚照了。筱小姐心里咯噔一下，像被人一脚踹进个黑窟窿。满脑子怨念着生不逢时，以及有缘无分。
近期他开始加班。每天都要忙到深夜。邝先生和他的同事们不同，他并不会直接回家，他喜欢一个人逛唱片店，有时候挑几张二手老唱片，有时候空手而归。对于他的行踪，筱小姐了如指掌，熟悉得像自己家的厨房，你总能找到一些酱油，一些盐。筱小姐早已在心里把他放进的自己房子里了，她喜欢臆想一些共同生活的片段：相对而坐，各自看着书不说话；为他煮咖啡，筱小姐最喜欢配鲜牛奶和巧克力酱，每次自己喝时总忍不住想象如果是他会不会也这么喜欢。筱小姐一个人住，却因为邝先生从不感到寂寞无聊。有时，想着想着嘴角会不自觉地上扬。也有时，她觉得自己龌龊极了，感觉自己的举动像变态大叔意淫妙龄少女那样。
每天的跟踪令她感到自己无耻，但她却没有办法拒绝犯贱的双脚，即使心脏会因为邝先生任何的小动作变得躁动不已。她总是隐藏得很好，有时隔着一条马路，有时躲在便利店里。内心却总希望邝先生能够发现她，这样她才能装作偶遇的样子和他聊上几句。
那是一月十六日的一个中午，筱小姐像过去的一个多月一样等他走出写字楼，迂回着和他说你好，说再见。那天却不同。再见之后，他叫住她。她感受到自己心脏停跳了一两下，接着便疯狂地跳着。她转过去，这感觉像是本世纪最难看的一个转身。邝先生西裤的口袋鼓鼓的，他把手伸入口袋，取出一个红色的小盒子。这一瞬间，筱小姐联想到的是求婚。拿在手里的，却是一盒喜糖。
“早就听说你要结婚了，恭喜啊。”她故作镇定，心却是凉透了。
邝先生腼腆的笑了笑，调侃说：“妹子逼着说要结婚，我拿她没办法。”他总是担心自己如此年轻就结婚，会被认为是没有事业心。特别在筱小姐这类成功女人面前，他是缺乏自信。
筱小姐却有意挖掘另一种意思。他为什么不说谢谢，而是迂回曲折地辩解？他是存心炫耀还是注意到自己那些隐秘的情愫，还是他的结婚藏着什么不愉快的秘密。整一个下午，筱小姐陷在这种无意义的猜想中，毫无工作效率。她先是把那盒喜糖放在桌子上，却觉得看着心会痛，然后把那盒喜糖粗鲁的扔进抽屉。后来这铁盒竟把抽屉卡住，任凭她如何用力抽屉硬是死守着，不肯放松。她气愤极了，觉得这么多日子的苦苦爱慕，都是枉然，很想故作委屈地默然流泪，却发现太多年没有流眼泪了，似乎忘记怎么去流泪了。
实习生Mendy讨好她一样地过来。微笑着说要帮忙开抽屉。筱小姐就由她去，Mendy一拉便开，说道：“大概是开的方法不对，”她看到那和喜糖，又无心说道：“结婚的真是有心，前几天正好是201314。”筱小姐的心更冷了。Mendy离开后她拿起铁盒扔进废纸篓，想着想着又觉得不对劲。盒子上有他的印记，他唯一和自己的交接。筱小姐又把喜糖翻出来，这次好好地放进抽屉。突然想到Mendy的话：方法不对。
再不走出阴影就真的是一眼一辈子，趁现在还有发疯的资本，去发疯吧。她的嘴角不知不觉的扬起。
音响店里的空气是塑料和香烟的味道。邝先生喜欢古旧的东西，对二手CD有种隐癖。他觉得通过它们可以窥觊到别人的人生。一是，音乐品味是一个人的内心写照，人心也有历史；二是，会卖掉旧唱片的人绝对不是俗人，俗人往往会抛弃或者束之高阁，这类人他很好奇；他甚至希望通过唱片挖掘出一些别人的伤心过往。他的指尖扫过密密麻麻的唱片，落在一张押尾光太郎九九年的唱片上。吉他他一直喜欢着，大学时代始终没有学会，现在更是无心学习。思绪突然被一阵高跟鞋声响打散，他转过脸去，看见的是筱小姐。
她道：“如果总是觉得原声吉他太忧伤，电吉他不欢喜，小提琴太聒噪，钢琴太刻板，大提琴又容易让人犯困。这类人听什么好？”
“电影原声带。它会让你记起来喜欢的桥段的。你怎么也会有这闲情雅致？”
“不爱音乐的，不懂生活。”
“哈哈，说得好。”邝先生觉得眼前的这个人不太一样，想换了个人。却说不出来哪里不同。
筱小姐想说：不如喝一杯去，聊聊音乐。但是说出口的却是：“本不想光顾二手唱片的，远远看到你在就来打个招呼。二手的东西，像是长着别人的灵魂，夜里要在房间里游荡的。不敢买。”
邝先生有些窘了。竟一时答不上话。只顾赔笑。筱小姐对自己的口无遮拦感到懊丧，赶紧道别：也不早了，要回去了，改日再见。说完便转身出门一头栽进冷风里面。
“如果你我可以被称作是我们，如果我们拥有如果。我只想，如果可以的话，靠在他的肩头，喃喃自语。”
筱小姐把这段话写在日记的最后一行。她并没有定期写日记的习惯，时不时地戳几笔却也坚持了许多年。他的出现像是抽走了自己的年纪，她像个十几岁的少女，惴惴不安地难以入睡。最后干脆做起来给自己倒了杯红酒，味道不甚新鲜。空腹饮酒果然有效，后半夜她竟然做了个梦。
梦见自己回到十几岁的时候，邝先生还是那样子，忙碌的上班族，风尘仆仆又不失风度。削尖的肩膀写满了干劲，镜片后的双眼除了假装出的沉着，还折藏一份腼腆，一份文气，一份邪气，一份小聪明。他们一起挤公车，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挤上去之后发现每个人还要考一份数学卷子都通过了车子才会开。邝先生看上去接受的样子，很快就做完交卷了。而自己却怎么都算不出答案。邝先生交卷的时候手上的白金钻戒闪得自己心里乱乱的。后来，不知怎么的，邝先生竟然站到讲台上面给他们讲课，讲的却是自己和内人如何结识如何结合的故事。这时候筱小姐举手说：“我也喜欢你，我们做地下情人吧。”邝先生大笑说：“哈，我也是这么想的。”她看见自己突然冲上去，拿出手机和他一起自拍。说道：“这是证据，你不许赖。”
梦醒来之后，她觉得自己可笑可悲。她摸了摸脖子上的钻石项链。要不是那年的事故，现在自己早已为人之妻。若是这样，自己是否依然如此痴傻？
一月的尾牙，天气突然变暖，感觉像开了春。明媚的阳光一扫之前的阴霾。这样好的太阳适合晒被子。然而精明的上海主妇鲜少为之。她们觉得，这样好的天气是临时的。尘埃和阴冷肯定在城市的角角落落里伏击，一等到下午就一拥而上，闹他个乌烟瘴气，等到你察觉就晚了，被子褥子老早就潮掉了。
叫醒筱小姐的是这“假太阳”。暌违一整个月的阳光让她有些措手不及。意识先一步清醒，身体却无法动弹，虚脱般的。想当年二十出头时，分明是喜欢宿醉的，觉得宿醉时睡得最沉，现在却败给这副尚未腐朽的躯体，真是“时不吾待”啊。揉揉眼睛，用余光发现拇指上有个银色的异物。是一枚白金钻戒，垮垮地套在拇指上，显得那么“临时”。“啪”像是接通某些电缆那样，昨夜的记忆碎片毫无规则地铺展在眼前。她翻了个身，暂时决定今天先不出门，就这么躺着。她需要理一下思路。
一月十六号那天晚上碟片店闲聊之后一天，邝先生就开始变得有些沉默。起初，筱小姐认为是自己说错话的缘故，后来才发现，他应对每个人都这么不在状态。筱小姐猜想，他或许遇到些变故，比如工作上不顺心，比如家庭矛盾。
但他依旧加班后光顾碟片店，有的时候买碟，有的时候不买。不同之处在于延后回家时间。一定要掐着地铁末班车的时间。这一点，筱小姐是有充分证据的，光顾完碟片店之后，邝先生会吹着口哨，选择相反方向走，一边走一边看表，有时候走十五分钟突然停下来，向回走。有时候五分钟，十分钟，还有的时候慢悠悠的走去地铁站。但原则是十一点到达地铁站。而且，若是前几种情况，往回走时邝先生绝不再看手表，再次证明，他的确在掐算时间。这么一来，筱小姐便猜想家庭矛盾的可能性更大些。她甚至有些幸灾乐祸。
为了与他产生交集又防止邝先生发现她的密切关注，筱小姐总是隔几日在碟片店出没，有时也会早他一步，她必定会买一些CD或者影碟作为掩饰，同他聊几句便离开。
昨天晚上是个意外的收获。
虽然邝先生的“不在状态”并未改善。但筱小姐能够感受到，碟片店意外相遇，令他放松，令他闪耀。在关于音乐和电影的话题里，邝先生侃侃而谈，时而风趣，时而嘲讽；他熟知各国电影，连印度宝莱坞的几位舞蹈演员他也有几分研究；但凡小说改编的佳片，他竟会去阅读原版著作，查询作者生平；音乐更是不用说，他几乎什么样的音乐都听，什么样的乐器都懂。说话时候，他眼底熠熠生辉，似是三生都说不尽的文艺。筱小姐听得出神，更对他惊为天人。
于是昨天晚上，筱小姐终于开口说了那句：不如喝杯东西去，总好过站着聊。她有七成把握，另外三成纯靠勇气顶着。
邝先生起先怔了怔四个念头同时飞过头脑。首先想到天色已晚，两人毕竟男女有别，况且，这般年纪的彼此定会选择饮酒。而后，想到家中那些琐事，对回家非常抗拒，又有些妥协了。有他人陪伴总好过独自不情愿地回家。况且，周遭的人并不知悉他与筱小姐时常相遇，只道他们为眼熟朋友。这位筱小姐又是这般聪慧稳重，是个极佳的聊天伙伴。
想到这里，邝先生笑道：“好啊。不过周围有什么好地方还真不知道。”他故意这么说，尽量显得被动，好让女士选择避免不良的猜忌。他们只是点头之交罢了。甚至连联系方式都没有交换。虽然在外企工作，Mr邝是少见的保守分子。从来都见不到他在夜店厮混。人们眼中，他是工作，健身房，家，三点一线的生物。
筱小姐选的地方正合邝先生心意。一家地道日式居酒屋。店面本是不大，但格局曲曲弯弯，就显得通达起来。灯光也合邝先生心意，是浅茶色的，天花板上垂下来的灯由茶色麻布罩着，上面有几行看不懂的日文诗。音乐也合邝先生心意，音量很小，勉强能听出来是日本传统邦乐和民谣，偶尔也会有些邓丽君的日文老歌。私下窸窸窣窣说话的，大都是听不太明白的外语。邝先生感到自在，不管说了什么，发生了什么，这些异邦人都不会关心。
他们挑选吧台角落坐下。
第一次和他并排坐下，筱小姐一阵脸红，却抢白道：“外面风大，一进暖气房间脸就要生火。”她捂着两腮，很窘的样子，邝先生却心里一荡。一时间，邝先生竟然什么话都挤不出来，他也有些窘，脸一阵的红，说道：“就是讲呀。我现在也生火了。”他们要了暖的贺茂鹤清酒。筱小姐为了壮胆，一口气喝了两杯，脸上的红晕反而更厉害了。她借着酒劲，半装傻地对邝先生说：“这样没劲。不如玩点游戏。”
邝先生点点头，说：好的。
浅茶色的灯光把她照得影影绰绰，分明说话的样子唯唯诺诺。但眉眼之间的媚，嘴角挑衅的艳，是一滴墨顺着狼毫笔落到宣纸上慢慢撒开去。不是那种流俗的媚，而是一大半东方的婉转里面包着的一团西洋火，是暖的，不带一丝攻击性的东西。叫人难以拒绝。
筱小姐用食指和中指轻轻夹住陶瓷小酒杯的底部，在台面上画着圈。她想了一会儿，说道：“游戏规则是：基于被问者的诚实表现之上，A猜测有关B的任何事情，如果猜对了B就自罚一杯，连猜三次正确则换成B猜。如果猜错了就直接换成B猜。怎样？”
“读心术你怎么玩的过我？”邝先生逐渐变得放松自然起来。
“那可未必。你不像别的同事们那样是派对动物，你几乎没有夜生活。”
邝先生点了下头浅浅一笑，一口饮尽眼前的酒。筱小姐接着说：“因为你进门的时候径直走向吧台，而不是空着的两人卡座。电影里的酒吧场景往往选的是吧台，但是吧台坐起来最不舒服。除非你喜欢一个人喝酒，但是你对酒水单又不是很了解，这样就排除了后一种可能性。”
“你真的很聪明。”
“第二个。读书的时候，最擅长外语。”
邝先生愣了下，问道：“你怎么知道？”
“喜欢电影，却不常看华语电影。记电影名字的时候只记得英语名。发音也十分地道。如果不是英语专业的话那就是喜欢英语。如果是英语专业的话，说：擅长英语，那就变得毫无争议了。我说的没错吧。快喝吧。”筱小姐为他倒上一杯酒，他再次一饮而尽。
“第三个，你时常加班是在逃避回家。”
“这个你猜错了。”
“首先，在我加班的情况下，你们公司亮着灯的办公室非常少。其次，当我提出喝一杯的时候你摸了下手上的戒指。说明你一定想到了家中的那位，但你没有拒绝我，那么家中的那位在此次事件中就变成推动力。一定是发生了些什么，令你不情愿回家。”
这个女人过分聪明了。邝先生垂下眼睛，拿起酒杯第三次一饮而尽。邝先生又有点惋惜，这样聪明的女人只能被男人看做知己，不会变成情人。男人都喜欢笨女孩。
“轮到你了。”筱小姐说。
邝先生道：“开始之前先说明，喝酒适可而止。你是女生，不要玩的太疯。”
“你还不一定猜得出呢。”筱小姐眯眼看他。
“梦想是当作家。你用钢笔。因为你右手第一指节侧面还有墨迹。钢笔控有两种，设计师和作家。前一种是垫一垫脚就可以实现的，但是现在的你是一名行政管理。所以，一定后一种。”邝先生故意学着筱小姐的语气说，甚至学她一边说一边玩弄项链的手势。
筱小姐扑哧一声笑出来，她趴倒在桌面上，尽量把笑声压低，只见肩膀抽动。过了一会，她揉揉眼睛说：“算你猜对了。不过不许学我说话。”邝先生为她倒酒，只倒半杯。筱小姐很识趣，也不多说什么。她拿起杯子来一饮而尽。又说道：“喝着喝着，觉得这酒好甜。”
“这个，”邝先生指了指她的钻石项链，“对你来说有很重要的意义。是别人送的。噢，不，是重要的人送的。”
“你怎么知道？”
“我瞎猜的。”
“倒酒。”筱小姐眼睛里突然变得亮晶晶的，她将视线转向台面上自己不甚洁净的手指，叹了口气，喝下那半杯酒。
“而且那个人已经离开了。”邝先生接着又说：“你不必这样，纠缠于过往只会陷入自我折磨的困境。”
她突然转过头去看着邝先生，动作僵硬发怒般的，眼神却是幽怨的眼神,说道：“假如说我就是喜欢这种被人亏欠的滋味，就是喜欢让人看着自己，让人家一辈子觉得愧疚，那你会则么说。”
他为她再一次到了半杯酒,说道：“我会说，喝酒吧你这个二货。”
筱小姐微微一笑。邝先生道：“我赌你这条项链，我赢了，项链归我，你就要向前看。”
“那你的赌注又是什么？”
“你来挑。”
筱小姐戳了戳他的戒指，道：“这个看上去最值钱了。是你叫我向钱看的。”她知道他是玩笑话，却忍不住想把这玩笑变得更有趣。
邝先生故作费劲地摘下无名指上的白金戒指，放在两人中间，筱小姐觉得他这样很可笑，却也学他，取下项链放在台子上。
邝先生说：“那个坐在两人卡座独自饮酒，谢顶日本人，看见了吧。你说他还能喝几瓶？”
“不会超过三瓶。”
“好，那我说，他会一直喝到烂醉才离开。”邝先生心想：人真是奇怪的动物，明明自己的问题还是一团乱麻，却乐于从解决别人的问题上得到成就感。
后半夜他们交换了联系方式，又聊了许多：当年是怎样准备高考的，读中学的时候和那几个老师关系密切，又顶撞过哪个老师，以及同事啊，父母啊，电影啊，音乐啊，小说啊，理想啊，诸如此类不着边际又很掏心掏肺的话题。而那个谢顶的男人早已离开。当他们回过神的时候，那张桌子已是空空如也。邝先生认为这不能作数，因为双方都没有证据，但筱小姐不依不饶偏要问店员查账单。店员指了指废纸篓告诉他们账单在里面，电脑里统计的只有总量和金额，没有桌号，如果要查的话，只好他们自己去废纸篓里面找。筱小姐饶有兴致地一张张拿出来核对桌号时间。她就是这么争强好胜，一切都只喜欢赢，连追求完美也是为了赢。
邝先生陪她找了大约摸四十分钟，他们还找到不少再来一瓶的盖子。邝先生是不情愿的，却又不想她一个人受人白眼，陪她也罢。邝先生的做事准则是和气，分分秒秒都在躲避可能的斗争。
终于在凌晨之前筱小姐找到了那张收银条。她双手紧紧捏着那张收银条，巫婆一样地奸笑，边笑边说：“天助我也，三瓶啊。”她一把拿过桌面上的白金戒指套在自己拇指上。戒指上一颗小小的白钻兴奋地闪着光。
躺在床上，能记得的只有这些了，至于后来如何像是雪花屏，一丝都不记得了。她再次翻了个身，却发现脖子空空的。原来只顾着这枚戒指，竟忘了项链已经解下。
筱小姐不甚习惯，这些年来那条项链一直代替它的主人陪在自己身边，早已融入自己的骨血里面。她想起了他：盖瑞。他们本该属于互相，他们本该结婚生子，本该过着平凡庸俗忙碌的生活。可筱小姐被远远地抛在后面。岁月里，原本储存着的怨念早已殆尽，旧爱的脸也在记忆中模糊。剩下的只有他留下钻石项链，和日记本。
倘若有人问起盖瑞的离开，筱小姐会说他死于车祸。而事实上，盖瑞死于谋杀。而且，杀手极度凶残地将他分尸成诸多部分。分别埋在南汇郊野的田埂间。至今找到的尸体碎片仅仅是右半边胸腔，几片残破的头骨和左手无名指。杀人者尚未确定。
盖瑞死后不久，筱小姐的母亲认为，死于非命者必定有极重的厉气，便趁筱小姐不在家时，把有关盖瑞所有的照片和礼物统统毁之一炬。可能是过度悲伤了筱小姐发现后甚至没有与母亲争辩，独自收拾了少量衣物，不顾家人劝阻在沉默中离开。
她只是觉得母亲的做法显得太没有人情味。
那一整段记忆，都是她不忍心回首的。好在时间把怨恨连同盖瑞的悬案统统化为长长短短叹息。大概，没有人继续追查了，筱小姐心想。
那本日记本，是在盖瑞一周年时，他父母送给筱小姐的。他们说：日记上，太多太多有关你的，应该属于你才对。盖瑞走的半年之后，筱小姐没有再为此流过一滴泪。可那天，她抚摸这这本日记本。浅蓝色的牛仔布面，日记本里，盖瑞潇洒的字体。她泣不成声。原来，盖瑞真的不在了，真的不在了。
想到此处。
筱小姐感到自己卑鄙极了。
她爱上别人，便是对盖瑞最大的亵渎。她必须找回自己的项链。晚些时候，她又去了昨天那家酒馆。服务员说没有捡到过项链。她要求调出监控录像。原来走的时候自己已经烂醉了。是邝先生拿了项链放在裤袋里。筱小姐本想直接打电话给他，又觉得这样做像是在拷问邝先生是否偷拿了这项链。于是她决定等邝先生先打电话给自己。
她又回到家中。脑海中不自觉得将邝先生与盖瑞进行比较。他们都是那中自我矛盾着真性情的人，都是那样和气的人。她开始踌躇，自己对邝先生的感情，到底是基于邝先生本身，还是由于自己对盖瑞过度的思念？这种思考就像是缺少常量的方程，不论如何求解，最终只能是无限循环往复下去。谁像谁？是筱小姐自己心里有一个模子，一切遵循内心，还是她只是想寻找第二个盖瑞？
十点左右，门铃兀自响起。站在门口的是完全陌生的一男一女。筱小姐还在迟疑是否要开门时，女人开口道：“筱XX开门。我们是警察，刑警。我们知道你在里面。”
“什么事？好看一记你们的证件伐？”筱小姐很谨慎，她隔着门，从猫眼里观察这两个陌生人。
自称男警察的拿出证件和一张a4对着猫眼给筱小姐看。
看罢，筱小姐开门，没有请他们进房。男警察对她说：“你认不认识一个叫邝XX的人？”
“认识。”
“他出了点事，我们想和你聊一聊和他有关的事。警车就在楼下，不过如果你不愿意跟我们走的话，我们也可以在这里说。”和女警比起来，他显得文质彬彬。
筱小姐一怔，她完全无法将邝先生和任何案件联系起来。她说：“进来吧。坐一会。不用换鞋了。我去泡点茶。等等哦。”
“不用麻烦了。”女警说。
筱小姐还是执意沏了两杯毛峰。他们在客厅坐下。
男警察拿出一张照片，问道：“你认识他吗？”
“是邝先生没错。请问发生什么了？”
“这个等一会再告诉你。”
“昨天晚上十点到今天早上你在哪里？”
“昨天前半夜我在公司附近遇见邝先生，后半夜我们找了个地方聊天喝酒。之后，我有点醉了，记不清自己怎么回家的。几天早上我都在自己家，”筱小姐如实回答，紧皱眉头，眼神里的幽怨再一次浮现，“请告诉我，到底怎么了！”
记笔记的女警白了筱小姐一眼，干巴巴的说：“不是说了么，等一下告诉你。”
男警察问道：“以你对邝先生的了解，他是一个怎么样的人？”
“嗯，他是个很和气的人，工作也优秀。”
“那他会有可能与某些流氓集团有任何联系么？”
“他？！怎么可能。他是一个很乖的人。”筱小姐觉得自己有些多嘴，她怕自己的那些情愫被眼前的两个陌生人识破，便又辩解道：“他们都这么讲。”
“你们认识多久了？”
“一个月左右吧。”
“除了昨天你们一起去喝酒，你们之间还发生过什么交接？”
“有几次在吃午饭的时候遇到过，还有几次下班的时候再碟片店遇到。哦，对了，前几天他给了我一盒喜糖。”
“冒昧问一下你们私下里会谈点什么，恕我冒昧。”那人说了两个“冒昧”，筱小姐察觉出他的尴尬。感到现在是自己占了上风，她泰然自若，说道：“我们的交流也不是很多。大多是点不着边际的话。兴趣爱好什么的。难道这和你们的案情有关？需要我更具体的回忆下来吗？”她就是这样，什么时候什么场合都要赢。这让喜欢她的人欲罢不能，让恨她的人恨之入骨。这种几近天真的自作聪明，可以让她很成功，也很寂寞。
房间里一阵沉默。三个都等待着最终答案的到来：邝的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两个心知肚明的，一个焦急万分。
大约摸过了五分钟，女警从档案袋里拿出拿出几张照片。“今天早上，市政建设队伍，在翻新绿化的时候发现了……你自己看吧。”
筱小姐接过照片。顿时瞪大眼睛，双手一松照片散落一地。一时间，丧失言语能力。她再一次，输给命运，心服口服。
男警察看了看时钟，十一点不到，他起身告辞，伸手和筱小姐握手，却顿了顿，仿佛从她脸上看出些异样，道：“按照规定，我们需要照片记录谈话当事人，不知道筱小姐是不是方便？”
“嗯。”她呆若木鸡。
他们要求筱小姐把头发梳起来，从正面和侧面拍了两张照之后便告辞了。
警察走后。筱小姐摊到在沙发上。回想照片上可怖的画面。一只血肉模糊的左手，无名指上还有个戒痕。另外几张是一些发黑的器官照片。筱小姐越想越是觉得恶心，她下楼在便利店买了包大卫杜夫的烟和一瓶廉价红酒。整夜无眠。说不上伤心，只是震惊。昨天，还深深迷恋那人儿。
警车上。女警好奇的问：“明明没有规定需要照片留档啊，为什么拍照？”
男警察答：“几年前局里有一个‘盖瑞’的案子，作案手法和这次的很像，说是巧啊，这位筱小姐正是盖瑞的未婚妻。而且，她对于邝的死，显得太故作镇定。这里面一定有问题。还有，她的脖子上，有一条红印。”
女警似是明白些什么，道：“所以你怀疑那条项链是……撕扯。”
“不要乱猜。我们需要更多的证据。明天之前，把当年’盖瑞’悬案的照片、当事人笔录，不管有什么都找出来给我。”
“明白。”
东窗之夜漫长得令人窒息。
夜色下，城市的寂静也令人窒息。
筱小姐的生活又被带回那片废墟，残垣断壁尘土飞扬，死亡低低地喘着粗气。像是火灾后，全然毁灭的样子。生活、爱、希望，随着那些为数不多却又举足轻重之人的离开消散在尘埃中。什么都没有了。抑或是说她不曾拥有任何东西。她的过往和爱同盖瑞的身躯那样，无处寻觅。而希望，这失而复得的东西，再一次消失殆尽。
当太阳升起的时候。她觉得周遭事物变得陌生。仿佛自己也是不存在的一样。证据，她活着的证据是什么？无从想起。原来那个好胜的女人一直在输，奋斗挣扎全然没有意义。比起失败，更可怕的是没有赢得希望。
某个念头萦绕思绪。必须把废墟全盘推翻才能重建。
她突然迫切地需要玫瑰花。深红色的，红的发黑的。她僵硬地走下楼梯，宛如一具枯槁的尸体。
不知怎么回去的，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玫瑰已手边。
终于，要奔赴最后的约会了么？盖瑞会在那里等她。邝先生也会不期而至，而他与她之间将不会再有障碍。想到这里，她变得决绝。她穿上象牙白色的真丝睡衣，躺倒在浴缸里。任凭发烫的水浸润全身。刀锋越是锋利划过皮肤时越是令人难以察觉到痛楚。殷红的血渗入水中，血腥气混杂着玫瑰的芬芳，前所未有的好闻。
筱小姐正奔赴一场盛大的约会。
她早该如此，多年以来，这时唯一令她轻松的时刻。
轻了，声音轻了。空气轻了。灵肉分离的那一瞬，漫天飞雪。不一会，白雪覆盖森林，黑色的背景下，只剩下几棵冬季里光秃的老树，殷红的玫瑰花瓣散落周身，自己一席白衣正蜷坐在雪地中央。
“看不起别人的你，等着作茧自缚吧。”盖瑞的声音从远处飘来。
“这个世界的确肤浅得不可理喻。”筱小姐喃喃道。
“别傻了，你不聪明的。自以为是罢了。”
“你空口无凭。而我，没有办法和恶趣味的人交谈。哪怕是一秒钟都会要了我的命。”
“你也没有证据证明你比他们高明。还不是你先离场？是你输了。”
这样的对话太过熟悉，筱小姐梗咽得说不出任何一个字。
盖瑞站在远处茫茫白雪里，显得苍白，黑色的眼睛广袤无垠。泪水模糊筱小姐的视线，她看见正盖瑞张着双臂，便飞奔过去。赤裸的双足溅起的白雪每片都化为一颗钻石，铺散在过往的道路上。她就要触碰到盖瑞了，他他的气息，他的温度如旧。
但是筱小姐抱住的却是一团空气。
盖瑞同雪一起消散了，黑暗降临。
昏暗的街道上走着一男一女两个人。是前天晚上，筱小姐和邝先生。
他们沉默地走着，各自吝啬话语，仿佛任何声音都会使某些高贵的沉默遁入俗套。
行走中，酒精的威力消散了大半，邝先生想不通，自己本该打车回家，却还是同这个女人一言不发地走了这么长一段路。她的寂寞让她显得与众不同。但是，他们之间不可能、不应该也不允许产生任何情愫。他们之间只有些淡淡的对话，不足以令人背弃誓言。若是硬要说出个缘由，那必是好奇心。邝先生想知道为什么她会显露出大于实际年龄的苍凉。而神秘感，足以激发雄性动物最原始的本能——一探险。他走神时，筱小姐不觉之中落到了后面。当邝先生发现时，两人已经相距三四米远了。她站在原地，正低着头。
“怎么啦？”邝先生大声问。
原来期待的是：我们就在这里分手吧，或者我在这打车了。此类话语。没想到迎来的却是一个热切的拥抱。他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
“我正醉着吶。明天就忘记好了。你也一样。”她说。
……他无言。
筱小姐又说道：“太浪费了。我又少了一个可以说话的朋友。”话音落下，她觉察到邝先生的手轻轻地拍着她的背，依旧没有说话。
“明天我就会乖乖忘记你的。今天求你去我家，求你了。”她的声音简直像是要哭出来了。
“嗯。”这个字并没有经过邝先生所习惯的自我周旋，声音几乎是含在喉咙里的。他多么希望风声能将其掩盖。
她听见之后松开紧紧围住邝先生脖子的手臂，直接坐在地上。她听到什么东西碎了。那是她的自尊心。太浪费了，即便邝先生今晚之后愿意同她结成某种不可言的微妙的关系，她的自尊也不允许她逾越道德的鸿沟。
邝先生蹲下来，问她：“你真的在哭吗？”
“没有。”筱小姐看着他的眼睛实话实说。虽然戴着眼镜，依稀可见邝先生深棕色的瞳仁，折射出温柔的神采。，攻击性的，小聪明的神态，此时此刻全然瓦解。
“那就好。我去打车，你要不要一起来？”他说着，伸出双手想要把筱小姐拉起来。没想到反被她拉了过去。邝先生怔了怔，呆呆地看着她，她却神经质地放声大笑。她捏一下他的手，说：“怎么办，你还只是个孩子。”
揭开帷幕的时候，她循环播放着押尾光太郎的卡农。古典吉他悲伤的音色配和幸福又惆怅的旋律。他们像音符那样，九曲回肠，各不相同，然而息息相关着。彼此，化作为生命中不可缺少的一笔。天亮之后，那个大孩子就要成熟了，那个恋旧的寂寥的女人重拾希望。天亮之后，成为路人。只有这样，才能保持互相之间的自尊与纯洁。
她说：“再过几个小时，天就亮了。请在那之前，离开吧。”
大多女人对私密有隐僻。时刻坚守那黑暗一隅，把自己隐藏的好好的，即使周遭一片漆黑有只野兽正喘着粗气也没有关系，潜在的危机只要自己看不见，女人就可以当它不存在。筱小姐归根结底还是其中一员。
邝先生很快就打点好一切，摸了摸口袋，拿出她的钻石项链，俯身系在她的脖颈上，眯起眼睛，温柔笑道：“这是你的小费。”
筱小姐努起嘴说：“这是你从女主人身上偷来的，把它送给女主人的继女。”她光着身子，赤足兀自走到厨房为自己倒了一杯红酒，又回到邝先生跟前。向他扔去一个小小的，银白色的钻石戒指，道：“不用找钱了。你真的是花魁么？为什么这么没有水准？”
他把戒指戴在左手无名指上，恰好盖住戒痕。筱小姐浅浅缀一口红酒，拿着酒杯的手指，微微发抖。喃喃自语道：“彻底坏掉了，还是倒掉算了。”她看上去悠闲自得，仿佛房子里只有她一个。
邝先生离开的时候，没有道别，这一夜，就像上老朋友家拜访，朋友恰好不在家那样。
夜里，我突然接到紧急会议通知，便风尘仆仆地去了。
会议室大家里三三两两地坐着，徐队长坐在桌子末端，前面放了一份文件。他的副手女警小吴正给在场的人发一样的文件。拿到文件的，各自低头翻阅。很安静。申请调到刑事科以来今天是我第一次参加行动前的会议。命案令我跃跃欲试。
小吴坐到位子上，简单寒暄后道：“两周前那起‘绿化带碎尸案’想必大家都略知一二。就在刚才，案件有关人之一上海籍女子筱XX被报在家中切脉自杀。报警的是她的家人。根据法医发送的消息，因为长时间的水中浸泡，死亡时间尚不能肯定。初步推算为两周。”
我听到有人窃窃私语道：
恐怕是畏罪自杀了。
不是的，我看是买凶杀人，自己承受不住了吧。
哼，这种推断简直愚蠢。试问，现实中怎么可能会有女人能在几个小时之内杀人分尸之后还有力气掩埋？如果她当真有这能耐又怎么会自杀？买凶杀人是说得通，单也不见得现实。大多受雇杀手都经济拮据头脑简单，做不出‘绿化带碎尸案’或者‘盖瑞悬案’这样完美的现场。
徐队长冷冷说道：“今天就是想请各位前往筱XX的死亡现场进行证物采集。”
筱小姐的住宅位于上海中环附近某小区，我仅能透露至此。门虚掩着，推门进去，一股刺鼻的尸气扑面而来。房间内部装修风格简约，满目的白色，白色的墙壁，，白色的沙发，白色的餐桌，白色的窗帘。仅仅是沙发正上方挂着一幅大红色的油画。更恰当的说，是用各种红色颜料随意涂出来的。除此之外，几乎找不到别的陈设。这场景让我心神不宁。
顺着死亡的气息进入浴室。
她正躺着，浴缸里满是黑色的液体，液体的源头是她的手腕和脖子。还些有枯枝烂叶沉在水底，同样是黑色的。长期浸泡使她的身体显得肿胀，水下的部分有些皮肉已经开始腐烂了，像是金鱼身上长期没有照料的伤口，头发异常油亮贴在头皮上。双目紧闭，眼睛的位置有些下凹。
很难想象她曾经活过。
眼睛就是这样。看了第一眼，便觉得事物永远都是那样。
转眼间她的家变得杂乱无章，抽屉有的敞开着，有的倾覆下来，仿佛在昭告天下自己是清白的。同事们用自封袋收集证物，极度小心仔细，关于案情他们也高谈阔论，似乎这一切都是板上钉钉，简简单单的样子。
离开的时候，我再一次看见那副红色的油画。原来，画的是日落。
那天晚上，辗转难眠。很想回忆起那副油画的样子，那种透彻的红。但每一次尝试都以失败告终。隐隐的觉得那幅油画像个旁观者，冷眼见证。我被那种我所熟悉的，热烈的，神秘的，触电一般的感觉所袭击。那是一种被称作第六感的东西，在我这里，从没错过。
我必须回到那幅画前。
清冷的月光透过窗子斜斜地洒在纯白色的地板上。房间里的异味随着尸体的离开消散大半。借着手机闪光灯微弱的光源我步步深入。奇怪的是这段路感觉比白天长了好几倍。
“日落”依旧。
我伸手推动画框，“咚”的一声闷响，有东西在画框的背面滑动。似乎这里面住着来自异世界的精灵，我的造访把他从睡梦中惊醒。
我把手伸到画框的背面，摸到一个类似“书”的东西。隔着胶手套我无法给出触觉上的描述。取出来之后才知道，那是一本深蓝色的布面硬面抄。
笔记本的扉页上写满了“Selena”。内容似是某人的日记。这位死去的筱小姐可能就是Selena，日记的作者大概是“盖瑞”。
我把画框扶正，带上日记本匆匆离去。
我花了一整晚的时间，把这本日记读完。谜团便解开了。日记里前三分之一记载盖瑞的工作，家庭，生活。当然，大多数是有关于selena的。但是后三分之一就变得很奇怪。首先，时间是2006年6月之后，我知道，盖瑞在5月的时候就已经遇害。但是，从字迹上判断，看上去确实像他本人所写。其次日记的内容也变得极端反常，可以看出作者本人极度疯狂。
下面是日记后半部分的摘抄。
2006年6月25日
前几天我死了。自从死去之后，回忆变得更加清晰了。但是，当前发生的事几乎是一看就忘。
夏天来了，要使劲烦恼才好。她说。
她还没有完全知道我是怎样被残忍的杀害的。她不知道，我被切成了十三块，她不知道，那个人把我血肉模糊的身躯埋在土里，埋在油菜花田的旁边，埋在粪坑的旁边。她不知道，我快要腐烂的时候野狗争先恐后地扒开泥土撕碎我残破的身躯。
忘记告诉你了，我把本来想送给她的钻石项链藏在她最讨厌的那张CD的盒子里。
今天，Selena找到了那根项链。非常好。这是，现在唯一好的事。
2006年9月18日
今天下了一场大雨。
我的离开使你意志消沉。太好了。这是我存在感的体现吗？这个世界上为什么会有“水鬼找替身”这种说法。我开始明白了。作为鬼魂，我倒是很想让世间的人们尝尝我体验过的痛楚。
2007年1月1日
新年好。Selena让我告诉你一个秘密。我其实很熟悉那个杀掉我的人。他就在大家中间，但是他是一个不存在的人。当他出现的时候，就会有死亡。他是死神。
但是，你放心。这个不存在的人是不会杀害你的。
至少我不会让他这么做。
我是个无神论者。我相信，一定是另一个人在盖瑞死后续写他的日记。我继续往下读，试图找出日记可能出自谁手。谁知，却发现了更为诡异的真相。这一位“盖瑞”随着时间的推移变得越来越疯狂。字迹也是难以辨认，我很吃力的往下读。
2008年5月13日
今天是我的忌日。我在计算有多少人怀念我。说实话，我已经为此计算了好几周。死者就是这样，因为生活的空洞，不得不重复同样的事情来填补空虚。
之前一直忘了和selena说我现在住的地方。一定不是他们烧来的纸房子。我的身体太碎了，所以行动不方便，只能找了个没人的黑屋子先住下，平日里不出门的。找了针线正在把我的身体一块一块拼起来。
也会有人经常来看我。那个把我杀掉的人就是其中之一。两年前，我把他当做敌人。现在，大家熟络了，不管怎么样，你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
2009年5月13日
三年了。他们找了人为我做法事。他们都说，尘归尘，土归土。今生缘分断了，来生再续。他们看上去都那么祥和。但他们互相间隐瞒的瞒不过我。
这几天，他们之中有的会在半夜害怕的惊醒，喃喃自语：南无阿弥陀佛。他们害怕极了，像我这样死去的人身上有厉气，过个三五年就要找替身。所以他们诚惶诚恐对着我的照片三叩九拜，唯恐那替身就是自己。
Selena和他们不同，她懂得哭泣。趴在地上不肯起来，她说她很寂寞，硬要我带上她走。
2010年8月20日
夏天来了，要使劲烦恼才好。这句话我始终记得。Selena不知不觉中养成个习惯，想问题的时候喜欢摸一摸项链上的坠子。她以前会说：小习惯容易向敌人暴露弱点，应该尽量避免。现在，却毫无顾忌地这么做着。我如果活着会很自豪地向人炫耀。
不过现在我死了，只有一个人定期来看看我。你知道的，就是所谓的凶手。我们成了朋友，已经向他炫耀过了。
2011年2月18日
有些事情是秘密。说出来的话，心脏病患者会承受不了。还是不要说了。
2011年4月15日
我的身体已经缝得差不多了。再过几天，我的那位黑暗中的朋友会和我出门逛一逛。到时候要借用一下……算了，还是不要写下来为妙。
2011年4月26日
今天，黑暗中的朋友和我一同出去了。
我去看我父母。弟弟有了孩子，让他们乐不开交，似乎忘记我的惨死。这让我有些恼怒。我故意打翻茶水，掀翻桌子。看见孩子走出来，我对他吼，诅咒他。黑暗中的朋友在我做出更过分的是之前，制止了我。
恢复理智，感到内疚。这样的我，selena还是不要知道罢。
2012年12月19日
我要疯了。Selena这个娼妇爱上了别的男人。她竟然会不要脸地跟踪别人。我必须杀了那个人，必须把Selena夺回来。
2013年1月16日
他就要结婚了，这是对selena报应。本来以为Selena会就此罢手，可我还是低估了她的无耻。
她去找他说话了，说话了。要不是我那位黑暗中的朋友百般阻拦，我一定会当场把他杀死。我要让他和我一样碎成一片一片一片。
2013年1月30日
她和他去喝酒了。他们目光相交，像极了当初我和selena约会的场景。她挽留他了。我焦急万分地恳求黑暗中的朋友，告诉我应该怎么办。他在我耳边低低地说：我会帮助你的。
筱小姐看着邝先生开门离开。她的身子还是有点轻。这一段都是前天晚上突然丧失的记忆。灯光渐暗，一直暗下去了。
身旁盖瑞再次出现，他把手搭在自己肩头。奇怪的是，筱小姐没有察觉到一丝暖意。她开口问道：“这是你想让我看的吗？这一切是真的吗？”
盖瑞说：“是的。这一段是你遗失的记忆。”
筱小姐有些惭愧，但她转念一想。盖瑞已经死去多年了，自己不论如何也不能算是亏欠他。不语，再没有羞愧的表情。
盖瑞继续说：“你一定很好奇接下来发生的事吧。不要说话，闭上眼睛。我告诉你。”
邝先生独自走在冷风中的街道，人行道上空无一人，马路上没有汽车。东边的天就快要发红了，他心想。他隐隐约约听到身后响起自己的名字。他转过头，原来是她。筱小姐正向自己走过来。她穿得很少，仅在孔雀绿色真丝睡裙外面罩了件深灰色的呢子大衣。外套太大在身上晃荡晃荡的。可能是天气太冷的关系，她双手抱在胸前。高跟鞋“咯，咯”蹬地，划破街道的寂静。
她喘着气说：“你有东西忘记了。”
“你不用这样送出来的。明天上班的时候给我呀。”
“不是说好了，太阳一出来就是陌生人么？”
邝先生问：“什么东西啊？”
“这个。”她伸出右手，搂住邝先生的脖子。左手插进口袋里。
邝先生柔声说道：“好了好了。开玩笑的，怎么可能变成陌生人。不要难过了。放我回去换身衣服，过几个小时一起吃饭，怎么样？”
“今天你走不掉了。”她把左手从口袋里悄悄抽出来，合在右手之上。
邝先生知觉脖子凉凉的，接着手脚便失去了知觉。他软瘫在地，漠然望着筱小姐。她逆光站着，东边天空红了，她手里拿着把半米长的西藏弯刀。
邝先生突然看见十二岁那年生物课解剖蟾蜍的情景，用细长的解剖针插进蟾蜍的中枢神经，一定要趁其不备，迅速地扎下去，最重要的是“准”，只有一次机会。他仰面躺在地上，变成一只蟾蜍。他干笑几声。
筱小姐又在笑了，这次笑声干干的，她的头一会儿左看看，一会儿右看看。接着低下头喃喃自语道：
“为了她，我们必须这么做。”
“我是盖瑞，selena的未婚夫。他是我的朋友，也是selena的朋友。”
“盖瑞，你说什么，大点声，我听不清楚。”
“我在和邝先生说话。”
“我们快点，一定要赶在天亮之前把他处理掉。”
“怎么弄？”
“把他开远点。”
“我来。你也搭把手。”说罢便开始拖拽邝先生。奇怪的是，她力气大得惊人，恐怕是健壮男子也不及她。她把邝先生拖到一辆红色的车子后，一路上很小心，没有血迹留下。她把他放进后备箱，去开动车子，嘴里还是那样喃喃自语的。
她表情丰富，一会儿阴森可怖，一会儿怯生生，言语像是两个人正在对话。
邝先生觉得眼皮很沉重，他尽量让自己清醒。他从未预想过自己的结局会如此戏剧化。
车子停下了，打开后备箱，她对他说：“你的终点到了，欢迎来到失败者公墓。”接着她尖厉地大声笑。拿出后备箱里面的锯子，嘴里自言自语道：“咔吱咔吱，咔吱咔吱。不听话的小孩，爸爸会打哦。不在家的时候，自己玩。咔吱咔吱咔吱。”
他听见自己骨骼碎裂的声音，咔吱咔吱。他的脸上凉凉的，是筱小姐的钻石项链触到邝先生的脸。他用最后一丝力气咬住那项链。咔吱一声，项链被留在他嘴里，接着，万籁俱静。他想，他的头可能被砍掉了。
筱小姐不相信她的所见所闻。心想：我明明死了呀，这肯定是幻觉。他对盖瑞大叫：“你骗人的！你这个骗子！”
盖瑞任凭她用指甲抓自己的脸。等到她稍微恢复理智之后说：“你是死了，这也不是幻觉。”
筱小姐瞪大眼睛：“你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
“因为我活在这里。”他用食指指指他的太阳穴。继续说道：“事实上，这些年我没有死，换了种存在方式，就在这里。Selena，你跟我说过小的时候，父母把你反锁在家里，你一个人很寂寞。你就发明出一种自我游戏的方法。”
“角色扮演。”
“是的。你创造了最要好的朋友。”
“穿黑斗篷的夜行者。”
“你小时候把他当做恋人。”
“他保护我，几近自私地。”筱小姐瞳孔放大。她明白了，自己才是始作俑者。真正的盖瑞，是她杀的；邝先生也是他杀的。
我看完日记最后一页长舒一口气。
筱小姐的故事里，活着远没有想象中简单。你觉得自己是孤独的，然而，无意之中自己变成那个最可怕的人。我想，这本日记还是物归原位更好。悬案，和自杀对他们各自的亲人的伤害远不及真相。所以，就用“神秘事件”这种说法来保护那些本该被爱的人吧。
（the end）
英语。如果是英语专业的话，说：擅长英语，那就变得毫无争议了。我说的没错吧。快喝吧。”筱小姐为他倒上一杯酒，他再次一饮而尽。
“第三个，你时常加班是在逃避回家。”
“这个你猜错了。”
“首先，在我加班的情况下，你们公司亮着灯的办公室非常少。其次，当我提出喝一杯的时候你摸了下手上的戒指。说明你一定想到了家中的那位，但你没有拒绝我，那么家中的那位在此次事件中就变成推动力。一定是发生了些什么，令你不情愿回家。”
这个女人过分聪明了。邝先生垂下眼睛，拿起酒杯第三次一饮而尽。邝先生又有点惋惜，这样聪明的女人只能被男人看做知己，不会变成情人。男人都喜欢笨女孩。
“轮到你了。”筱小姐说。
邝先生道：“开始之前先说明，喝酒适可而止。你是女生，不要玩的太疯。”
“你还不一定猜得出呢。”筱小姐眯眼看他。
“梦想是当作家。你用钢笔。因为你右手第一指节侧面还有墨迹。钢笔控有两种，设计师和作家。前一种是垫一垫脚就可以实现的，但是现在的你是一名行政管理。所以，一定后一种。”邝先生故意学着筱小姐的语气说，甚至学她一边说一边玩弄项链的手势。
筱小姐扑哧一声笑出来，她趴倒在桌面上，尽量把笑声压低，只见肩膀抽动。过了一会，她揉揉眼睛说：“算你猜对了。不过不许学我说话。”邝先生为她倒酒，只倒半杯。筱小姐很识趣，也不多说什么。她拿起杯子来一饮而尽。又说道：“喝着喝着，觉得这酒好甜。”
“这个，”邝先生指了指她的钻石项链，“对你来说有很重要的意义。是别人送的。噢，不，是重要的人送的。”
“你怎么知道？”
“我瞎猜的。”
“倒酒。”筱小姐眼睛里突然变得亮晶晶的，她将视线转向台面上自己不甚洁净的手指，叹了口气，喝下那半杯酒。
“而且那个人已经离开了。”邝先生接着又说：“你不必这样，纠缠于过往只会陷入自我折磨的困境。”
她突然转过头去看着邝先生，动作僵硬发怒般的，眼神却是幽怨的眼神,说道：“假如说我就是喜欢这种被人亏欠的滋味，就是喜欢让人看着自己，让人家一辈子觉得愧疚，那你会则么说。”
他为她再一次到了半杯酒,说道：“我会说，喝酒吧你这个二货。”
筱小姐微微一笑。邝先生道：“我赌你这条项链，我赢了，项链归我，你就要向前看。”
“那你的赌注又是什么？”
“你来挑。”
筱小姐戳了戳他的戒指，道：“这个看上去最值钱了。是你叫我向钱看的。”她知道他是玩笑话，却忍不住想把这玩笑变得更有趣。
邝先生故作费劲地摘下无名指上的白金戒指，放在两人中间，筱小姐觉得他这样很可笑，却也学他，取下项链放在台子上。
邝先生说：“那个坐在两人卡座独自饮酒，谢顶日本人，看见了吧。你说他还能喝几瓶？”
“不会超过三瓶。”
“好，那我说，他会一直喝到烂醉才离开。”邝先生心想：人真是奇怪的动物，明明自己的问题还是一团乱麻，却乐于从解决别人的问题上得到成就感。
后半夜他们交换了联系方式，又聊了许多：当年是怎样准备高考的，读中学的时候和那几个老师关系密切，又顶撞过哪个老师，以及同事啊，父母啊，电影啊，音乐啊，小说啊，理想啊，诸如此类不着边际又很掏心掏肺的话题。而那个谢顶的男人早已离开。当他们回过神的时候，那张桌子已是空空如也。邝先生认为这不能作数，因为双方都没有证据，但筱小姐不依不饶偏要问店员查账单。店员指了指废纸篓告诉他们账单在里面，电脑里统计的只有总量和金额，没有桌号，如果要查的话，只好他们自己去废纸篓里面找。筱小姐饶有兴致地一张张拿出来核对桌号时间。她就是这么争强好胜，一切都只喜欢赢，连追求完美也是为了赢。
邝先生陪她找了大约摸四十分钟，他们还找到不少再来一瓶的盖子。邝先生是不情愿的，却又不想她一个人受人白眼，陪她也罢。邝先生的做事准则是和气，分分秒秒都在躲避可能的斗争。
终于在凌晨之前筱小姐找到了那张收银条。她双手紧紧捏着那张收银条，巫婆一样地奸笑，边笑边说：“天助我也，三瓶啊。”她一把拿过桌面上的白金戒指套在自己拇指上。戒指上一颗小小的白钻兴奋地闪着光。
躺在床上，能记得的只有这些了，至于后来如何像是雪花屏，一丝都不记得了。她再次翻了个身，却发现脖子空空的。原来只顾着这枚戒指，竟忘了项链已经解下。
筱小姐不甚习惯，这些年来那条项链一直代替它的主人陪在自己身边，早已融入自己的骨血里面。她想起了他：盖瑞。他们本该属于互相，他们本该结婚生子，本该过着平凡庸俗忙碌的生活。可筱小姐被远远地抛在后面。岁月里，原本储存着的怨念早已殆尽，旧爱的脸也在记忆中模糊。剩下的只有他留下钻石项链，和日记本。
倘若有人问起盖瑞的离开，筱小姐会说他死于车祸。而事实上，盖瑞死于谋杀。而且，杀手极度凶残地将他分尸成诸多部分。分别埋在南汇郊野的田埂间。至今找到的尸体碎片仅仅是右半边胸腔，几片残破的头骨和左手无名指。杀人者尚未确定。
盖瑞死后不久，筱小姐的母亲认为，死于非命者必定有极重的厉气，便趁筱小姐不在家时，把有关盖瑞所有的照片和礼物统统毁之一炬。可能是过度悲伤了筱小姐发现后甚至没有与母亲争辩，独自收拾了少量衣物，不顾家人劝阻在沉默中离开。
她只是觉得母亲的做法显得太没有人情味。
那一整段记忆，都是她不忍心回首的。好在时间把怨恨连同盖瑞的悬案统统化为长长短短叹息。大概，没有人继续追查了，筱小姐心想。
那本日记本，是在盖瑞一周年时，他父母送给筱小姐的。他们说：日记上，太多太多有关你的，应该属于你才对。盖瑞走的半年之后，筱小姐没有再为此流过一滴泪。可那天，她抚摸这这本日记本。浅蓝色的牛仔布面，日记本里，盖瑞潇洒的字体。她泣不成声。原来，盖瑞真的不在了，真的不在了。
想到此处。
筱小姐感到自己卑鄙极了。
她爱上别人，便是对盖瑞最大的亵渎。她必须找回自己的项链。晚些时候，她又去了昨天那家酒馆。服务员说没有捡到过项链。她要求调出监控录像。原来走的时候自己已经烂醉了。是邝先生拿了项链放在裤袋里。筱小姐本想直接打电话给他，又觉得这样做像是在拷问邝先生是否偷拿了这项链。于是她决定等邝先生先打电话给自己。
她又回到家中。脑海中不自觉得将邝先生与盖瑞进行比较。他们都是那中自我矛盾着真性情的人，都是那样和气的人。她开始踌躇，自己对邝先生的感情，到底是基于邝先生本身，还是由于自己对盖瑞过度的思念？这种思考就像是缺少常量的方程，不论如何求解，最终只能是无限循环往复下去。谁像谁？是筱小姐自己心里有一个模子，一切遵循内心，还是她只是想寻找第二个盖瑞？
十点左右，门铃兀自响起。站在门口的是完全陌生的一男一女。筱小姐还在迟疑是否要开门时，女人开口道：“筱XX开门。我们是警察，刑警。我们知道你在里面。”
“什么事？好看一记你们的证件伐？”筱小姐很谨慎，她隔着门，从猫眼里观察这两个陌生人。
自称男警察的拿出证件和一张a4对着猫眼给筱小姐看。
看罢，筱小姐开门，没有请他们进房。男警察对她说：“你认不认识一个叫邝XX的人？”
“认识。”
“他出了点事，我们想和你聊一聊和他有关的事。警车就在楼下，不过如果你不愿意跟我们走的话，我们也可以在这里说。”和女警比起来，他显得文质彬彬。
筱小姐一怔，她完全无法将邝先生和任何案件联系起来。她说：“进来吧。坐一会。不用换鞋了。我去泡点茶。等等哦。”
“不用麻烦了。”女警说。
筱小姐还是执意沏了两杯毛峰。他们在客厅坐下。
男警察拿出一张照片，问道：“你认识他吗？”
“是邝先生没错。请问发生什么了？”
“这个等一会再告诉你。”
“昨天晚上十点到今天早上你在哪里？”
“昨天前半夜我在公司附近遇见邝先生，后半夜我们找了个地方聊天喝酒。之后，我有点醉了，记不清自己怎么回家的。几天早上我都在自己家，”筱小姐如实回答，紧皱眉头，眼神里的幽怨再一次浮现，“请告诉我，到底怎么了！”
记笔记的女警白了筱小姐一眼，干巴巴的说：“不是说了么，等一下告诉你。”
男警察问道：“以你对邝先生的了解，他是一个怎么样的人？”
“嗯，他是个很和气的人，工作也优秀。”
“那他会有可能与某些流氓集团有任何联系么？”
“他？！怎么可能。他是一个很乖的人。”筱小姐觉得自己有些多嘴，她怕自己的那些情愫被眼前的两个陌生人识破，便又辩解道：“他们都这么讲。”
“你们认识多久了？”
“一个月左右吧。”
“除了昨天你们一起去喝酒，你们之间还发生过什么交接？”
“有几次在吃午饭的时候遇到过，还有几次下班的时候再碟片店遇到。哦，对了，前几天他给了我一盒喜糖。”
“冒昧问一下你们私下里会谈点什么，恕我冒昧。”那人说了两个“冒昧”，筱小姐察觉出他的尴尬。感到现在是自己占了上风，她泰然自若，说道：“我们的交流也不是很多。大多是点不着边际的话。兴趣爱好什么的。难道这和你们的案情有关？需要我更具体的回忆下来吗？”她就是这样，什么时候什么场合都要赢。这让喜欢她的人欲罢不能，让恨她的人恨之入骨。这种几近天真的自作聪明，可以让她很成功，也很寂寞。
房间里一阵沉默。三个都等待着最终答案的到来：邝的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两个心知肚明的，一个焦急万分。
大约摸过了五分钟，女警从档案袋里拿出拿出几张照片。“今天早上，市政建设队伍，在翻新绿化的时候发现了……你自己看吧。”
筱小姐接过照片。顿时瞪大眼睛，双手一松照片散落一地。一时间，丧失言语能力。她再一次，输给命运，心服口服。
男警察看了看时钟，十一点不到，他起身告辞，伸手和筱小姐握手，却顿了顿，仿佛从她脸上看出些异样，道：“按照规定，我们需要照片记录谈话当事人，不知道筱小姐是不是方便？”
“嗯。”她呆若木鸡。
他们要求筱小姐把头发梳起来，从正面和侧面拍了两张照之后便告辞了。
警察走后。筱小姐摊到在沙发上。回想照片上可怖的画面。一只血肉模糊的左手，无名指上还有个戒痕。另外几张是一些发黑的器官照片。筱小姐越想越是觉得恶心，她下楼在便利店买了包大卫杜夫的烟和一瓶廉价红酒。整夜无眠。说不上伤心，只是震惊。昨天，还深深迷恋那人儿。
警车上。女警好奇的问：“明明没有规定需要照片留档啊，为什么拍照？”
男警察答：“几年前局里有一个‘盖瑞’的案子，作案手法和这次的很像，说是巧啊，这位筱小姐正是盖瑞的未婚妻。而且，她对于邝的死，显得太故作镇定。这里面一定有问题。还有，她的脖子上，有一条红印。”
女警似是明白些什么，道：“所以你怀疑那条项链是……撕扯。”
“不要乱猜。我们需要更多的证据。明天之前，把当年’盖瑞’悬案的照片、当事人笔录，不管有什么都找出来给我。”
“明白。”
东窗之夜漫长得令人窒息。
夜色下，城市的寂静也令人窒息。
筱小姐的生活又被带回那片废墟，残垣断壁尘土飞扬，死亡低低地喘着粗气。像是火灾后，全然毁灭的样子。生活、爱、希望，随着那些为数不多却又举足轻重之人的离开消散在尘埃中。什么都没有了。抑或是说她不曾拥有任何东西。她的过往和爱同盖瑞的身躯那样，无处寻觅。而希望，这失而复得的东西，再一次消失殆尽。
当太阳升起的时候。她觉得周遭事物变得陌生。仿佛自己也是不存在的一样。证据，她活着的证据是什么？无从想起。原来那个好胜的女人一直在输，奋斗挣扎全然没有意义。比起失败，更可怕的是没有赢得希望。
某个念头萦绕思绪。必须把废墟全盘推翻才能重建。
她突然迫切地需要玫瑰花。深红色的，红的发黑的。她僵硬地走下楼梯，宛如一具枯槁的尸体。
不知怎么回去的，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玫瑰已手边。
终于，要奔赴最后的约会了么？盖瑞会在那里等她。邝先生也会不期而至，而他与她之间将不会再有障碍。想到这里，她变得决绝。她穿上象牙白色的真丝睡衣，躺倒在浴缸里。任凭发烫的水浸润全身。刀锋越是锋利划过皮肤时越是令人难以察觉到痛楚。殷红的血渗入水中，血腥气混杂着玫瑰的芬芳，前所未有的好闻。
筱小姐正奔赴一场盛大的约会。
她早该如此，多年以来，这时唯一令她轻松的时刻。
轻了，声音轻了。空气轻了。灵肉分离的那一瞬，漫天飞雪。不一会，白雪覆盖森林，黑色的背景下，只剩下几棵冬季里光秃的老树，殷红的玫瑰花瓣散落周身，自己一席白衣正蜷坐在雪地中央。
“看不起别人的你，等着作茧自缚吧。”盖瑞的声音从远处飘来。
“这个世界的确肤浅得不可理喻。”筱小姐喃喃道。
“别傻了，你不聪明的。自以为是罢了。”
“你空口无凭。而我，没有办法和恶趣味的人交谈。哪怕是一秒钟都会要了我的命。”
“你也没有证据证明你比他们高明。还不是你先离场？是你输了。”
这样的对话太过熟悉，筱小姐梗咽得说不出任何一个字。
盖瑞站在远处茫茫白雪里，显得苍白，黑色的眼睛广袤无垠。泪水模糊筱小姐的视线，她看见正盖瑞张着双臂，便飞奔过去。赤裸的双足溅起的白雪每片都化为一颗钻石，铺散在过往的道路上。她就要触碰到盖瑞了，他他的气息，他的温度如旧。
但是筱小姐抱住的却是一团空气。
盖瑞同雪一起消散了，黑暗降临。
昏暗的街道上走着一男一女两个人。是前天晚上，筱小姐和邝先生。
他们沉默地走着，各自吝啬话语，仿佛任何声音都会使某些高贵的沉默遁入俗套。
行走中，酒精的威力消散了大半，邝先生想不通，自己本该打车回家，却还是同这个女人一言不发地走了这么长一段路。她的寂寞让她显得与众不同。但是，他们之间不可能、不应该也不允许产生任何情愫。他们之间只有些淡淡的对话，不足以令人背弃誓言。若是硬要说出个缘由，那必是好奇心。邝先生想知道为什么她会显露出大于实际年龄的苍凉。而神秘感，足以激发雄性动物最原始的本能——一探险。他走神时，筱小姐不觉之中落到了后面。当邝先生发现时，两人已经相距三四米远了。她站在原地，正低着头。
“怎么啦？”邝先生大声问。
原来期待的是：我们就在这里分手吧，或者我在这打车了。此类话语。没想到迎来的却是一个热切的拥抱。他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
“我正醉着吶。明天就忘记好了。你也一样。”她说。
……他无言。
筱小姐又说道：“太浪费了。我又少了一个可以说话的朋友。”话音落下，她觉察到邝先生的手轻轻地拍着她的背，依旧没有说话。
“明天我就会乖乖忘记你的。今天求你去我家，求你了。”她的声音简直像是要哭出来了。
“嗯。”这个字并没有经过邝先生所习惯的自我周旋，声音几乎是含在喉咙里的。他多么希望风声能将其掩盖。
她听见之后松开紧紧围住邝先生脖子的手臂，直接坐在地上。她听到什么东西碎了。那是她的自尊心。太浪费了，即便邝先生今晚之后愿意同她结成某种不可言的微妙的关系，她的自尊也不允许她逾越道德的鸿沟。
邝先生蹲下来，问她：“你真的在哭吗？”
“没有。”筱小姐看着他的眼睛实话实说。虽然戴着眼镜，依稀可见邝先生深棕色的瞳仁，折射出温柔的神采。，攻击性的，小聪明的神态，此时此刻全然瓦解。
“那就好。我去打车，你要不要一起来？”他说着，伸出双手想要把筱小姐拉起来。没想到反被她拉了过去。邝先生怔了怔，呆呆地看着她，她却神经质地放声大笑。她捏一下他的手，说：“怎么办，你还只是个孩子。”
揭开帷幕的时候，她循环播放着押尾光太郎的卡农。古典吉他悲伤的音色配和幸福又惆怅的旋律。他们像音符那样，九曲回肠，各不相同，然而息息相关着。彼此，化作为生命中不可缺少的一笔。天亮之后，那个大孩子就要成熟了，那个恋旧的寂寥的女人重拾希望。天亮之后，成为路人。只有这样，才能保持互相之间的自尊与纯洁。
她说：“再过几个小时，天就亮了。请在那之前，离开吧。”
大多女人对私密有隐僻。时刻坚守那黑暗一隅，把自己隐藏的好好的，即使周遭一片漆黑有只野兽正喘着粗气也没有关系，潜在的危机只要自己看不见，女人就可以当它不存在。筱小姐归根结底还是其中一员。
邝先生很快就打点好一切，摸了摸口袋，拿出她的钻石项链，俯身系在她的脖颈上，眯起眼睛，温柔笑道：“这是你的小费。”
筱小姐努起嘴说：“这是你从女主人身上偷来的，把它送给女主人的继女。”她光着身子，赤足兀自走到厨房为自己倒了一杯红酒，又回到邝先生跟前。向他扔去一个小小的，银白色的钻石戒指，道：“不用找钱了。你真的是花魁么？为什么这么没有水准？”
他把戒指戴在左手无名指上，恰好盖住戒痕。筱小姐浅浅缀一口红酒，拿着酒杯的手指，微微发抖。喃喃自语道：“彻底坏掉了，还是倒掉算了。”她看上去悠闲自得，仿佛房子里只有她一个。
邝先生离开的时候，没有道别，这一夜，就像上老朋友家拜访，朋友恰好不在家那样。
夜里，我突然接到紧急会议通知，便风尘仆仆地去了。
会议室大家里三三两两地坐着，徐队长坐在桌子末端，前面放了一份文件。他的副手女警小吴正给在场的人发一样的文件。拿到文件的，各自低头翻阅。很安静。申请调到刑事科以来今天是我第一次参加行动前的会议。命案令我跃跃欲试。
小吴坐到位子上，简单寒暄后道：“两周前那起‘绿化带碎尸案’想必大家都略知一二。就在刚才，案件有关人之一上海籍女子筱XX被报在家中切脉自杀。报警的是她的家人。根据法医发送的消息，因为长时间的水中浸泡，死亡时间尚不能肯定。初步推算为两周。”
我听到有人窃窃私语道：
恐怕是畏罪自杀了。
不是的，我看是买凶杀人，自己承受不住了吧。
哼，这种推断简直愚蠢。试问，现实中怎么可能会有女人能在几个小时之内杀人分尸之后还有力气掩埋？如果她当真有这能耐又怎么会自杀？买凶杀人是说得通，单也不见得现实。大多受雇杀手都经济拮据头脑简单，做不出‘绿化带碎尸案’或者‘盖瑞悬案’这样完美的现场。
徐队长冷冷说道：“今天就是想请各位前往筱XX的死亡现场进行证物采集。”
筱小姐的住宅位于上海中环附近某小区，我仅能透露至此。门虚掩着，推门进去，一股刺鼻的尸气扑面而来。房间内部装修风格简约，满目的白色，白色的墙壁，，白色的沙发，白色的餐桌，白色的窗帘。仅仅是沙发正上方挂着一幅大红色的油画。更恰当的说，是用各种红色颜料随意涂出来的。除此之外，几乎找不到别的陈设。这场景让我心神不宁。
顺着死亡的气息进入浴室。
她正躺着，浴缸里满是黑色的液体，液体的源头是她的手腕和脖子。还些有枯枝烂叶沉在水底，同样是黑色的。长期浸泡使她的身体显得肿胀，水下的部分有些皮肉已经开始腐烂了，像是金鱼身上长期没有照料的伤口，头发异常油亮贴在头皮上。双目紧闭，眼睛的位置有些下凹。
很难想象她曾经活过。
眼睛就是这样。看了第一眼，便觉得事物永远都是那样。
转眼间她的家变得杂乱无章，抽屉有的敞开着，有的倾覆下来，仿佛在昭告天下自己是清白的。同事们用自封袋收集证物，极度小心仔细，关于案情他们也高谈阔论，似乎这一切都是板上钉钉，简简单单的样子。
离开的时候，我再一次看见那副红色的油画。原来，画的是日落。
那天晚上，辗转难眠。很想回忆起那副油画的样子，那种透彻的红。但每一次尝试都以失败告终。隐隐的觉得那幅油画像个旁观者，冷眼见证。我被那种我所熟悉的，热烈的，神秘的，触电一般的感觉所袭击。那是一种被称作第六感的东西，在我这里，从没错过。
我必须回到那幅画前。
清冷的月光透过窗子斜斜地洒在纯白色的地板上。房间里的异味随着尸体的离开消散大半。借着手机闪光灯微弱的光源我步步深入。奇怪的是这段路感觉比白天长了好几倍。
“日落”依旧。
我伸手推动画框，“咚”的一声闷响，有东西在画框的背面滑动。似乎这里面住着来自异世界的精灵，我的造访把他从睡梦中惊醒。
我把手伸到画框的背面，摸到一个类似“书”的东西。隔着胶手套我无法给出触觉上的描述。取出来之后才知道，那是一本深蓝色的布面硬面抄。
笔记本的扉页上写满了“Selena”。内容似是某人的日记。这位死去的筱小姐可能就是Selena，日记的作者大概是“盖瑞”。
我把画框扶正，带上日记本匆匆离去。
我花了一整晚的时间，把这本日记读完。谜团便解开了。日记里前三分之一记载盖瑞的工作，家庭，生活。当然，大多数是有关于selena的。但是后三分之一就变得很奇怪。首先，时间是2006年6月之后，我知道，盖瑞在5月的时候就已经遇害。但是，从字迹上判断，看上去确实像他本人所写。其次日记的内容也变得极端反常，可以看出作者本人极度疯狂。
下面是日记后半部分的摘抄。
2006年6月25日
前几天我死了。自从死去之后，回忆变得更加清晰了。但是，当前发生的事几乎是一看就忘。
夏天来了，要使劲烦恼才好。她说。
她还没有完全知道我是怎样被残忍的杀害的。她不知道，我被切成了十三块，她不知道，那个人把我血肉模糊的身躯埋在土里，埋在油菜花田的旁边，埋在粪坑的旁边。她不知道，我快要腐烂的时候野狗争先恐后地扒开泥土撕碎我残破的身躯。
忘记告诉你了，我把本来想送给她的钻石项链藏在她最讨厌的那张CD的盒子里。
今天，Selena找到了那根项链。非常好。这是，现在唯一好的事。
2006年9月18日
今天下了一场大雨。
我的离开使你意志消沉。太好了。这是我存在感的体现吗？这个世界上为什么会有“水鬼找替身”这种说法。我开始明白了。作为鬼魂，我倒是很想让世间的人们尝尝我体验过的痛楚。
2007年1月1日
新年好。Selena让我告诉你一个秘密。我其实很熟悉那个杀掉我的人。他就在大家中间，但是他是一个不存在的人。当他出现的时候，就会有死亡。他是死神。
但是，你放心。这个不存在的人是不会杀害你的。
至少我不会让他这么做。
我是个无神论者。我相信，一定是另一个人在盖瑞死后续写他的日记。我继续往下读，试图找出日记可能出自谁手。谁知，却发现了更为诡异的真相。这一位“盖瑞”随着时间的推移变得越来越疯狂。字迹也是难以辨认，我很吃力的往下读。
2008年5月13日
今天是我的忌日。我在计算有多少人怀念我。说实话，我已经为此计算了好几周。死者就是这样，因为生活的空洞，不得不重复同样的事情来填补空虚。
之前一直忘了和selena说我现在住的地方。一定不是他们烧来的纸房子。我的身体太碎了，所以行动不方便，只能找了个没人的黑屋子先住下，平日里不出门的。找了针线正在把我的身体一块一块拼起来。
也会有人经常来看我。那个把我杀掉的人就是其中之一。两年前，我把他当做敌人。现在，大家熟络了，不管怎么样，你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
2009年5月13日
三年了。他们找了人为我做法事。他们都说，尘归尘，土归土。今生缘分断了，来生再续。他们看上去都那么祥和。但他们互相间隐瞒的瞒不过我。
这几天，他们之中有的会在半夜害怕的惊醒，喃喃自语：南无阿弥陀佛。他们害怕极了，像我这样死去的人身上有厉气，过个三五年就要找替身。所以他们诚惶诚恐对着我的照片三叩九拜，唯恐那替身就是自己。
Selena和他们不同，她懂得哭泣。趴在地上不肯起来，她说她很寂寞，硬要我带上她走。
2010年8月20日
夏天来了，要使劲烦恼才好。这句话我始终记得。Selena不知不觉中养成个习惯，想问题的时候喜欢摸一摸项链上的坠子。她以前会说：小习惯容易向敌人暴露弱点，应该尽量避免。现在，却毫无顾忌地这么做着。我如果活着会很自豪地向人炫耀。
不过现在我死了，只有一个人定期来看看我。你知道的，就是所谓的凶手。我们成了朋友，已经向他炫耀过了。
2011年2月18日
有些事情是秘密。说出来的话，心脏病患者会承受不了。还是不要说了。
2011年4月15日
我的身体已经缝得差不多了。再过几天，我的那位黑暗中的朋友会和我出门逛一逛。到时候要借用一下……算了，还是不要写下来为妙。
2011年4月26日
今天，黑暗中的朋友和我一同出去了。
我去看我父母。弟弟有了孩子，让他们乐不开交，似乎忘记我的惨死。这让我有些恼怒。我故意打翻茶水，掀翻桌子。看见孩子走出来，我对他吼，诅咒他。黑暗中的朋友在我做出更过分的是之前，制止了我。
恢复理智，感到内疚。这样的我，selena还是不要知道罢。
2012年12月19日
我要疯了。Selena这个娼妇爱上了别的男人。她竟然会不要脸地跟踪别人。我必须杀了那个人，必须把Selena夺回来。
2013年1月16日
他就要结婚了，这是对selena报应。本来以为Selena会就此罢手，可我还是低估了她的无耻。
她去找他说话了，说话了。要不是我那位黑暗中的朋友百般阻拦，我一定会当场把他杀死。我要让他和我一样碎成一片一片一片。
2013年1月30日
她和他去喝酒了。他们目光相交，像极了当初我和selena约会的场景。她挽留他了。我焦急万分地恳求黑暗中的朋友，告诉我应该怎么办。他在我耳边低低地说：我会帮助你的。
筱小姐看着邝先生开门离开。她的身子还是有点轻。这一段都是前天晚上突然丧失的记忆。灯光渐暗，一直暗下去了。
身旁盖瑞再次出现，他把手搭在自己肩头。奇怪的是，筱小姐没有察觉到一丝暖意。她开口问道：“这是你想让我看的吗？这一切是真的吗？”
盖瑞说：“是的。这一段是你遗失的记忆。”
筱小姐有些惭愧，但她转念一想。盖瑞已经死去多年了，自己不论如何也不能算是亏欠他。不语，再没有羞愧的表情。
盖瑞继续说：“你一定很好奇接下来发生的事吧。不要说话，闭上眼睛。我告诉你。”
邝先生独自走在冷风中的街道，人行道上空无一人，马路上没有汽车。东边的天就快要发红了，他心想。他隐隐约约听到身后响起自己的名字。他转过头，原来是她。筱小姐正向自己走过来。她穿得很少，仅在孔雀绿色真丝睡裙外面罩了件深灰色的呢子大衣。外套太大在身上晃荡晃荡的。可能是天气太冷的关系，她双手抱在胸前。高跟鞋“咯，咯”蹬地，划破街道的寂静。
她喘着气说：“你有东西忘记了。”
“你不用这样送出来的。明天上班的时候给我呀。”
“不是说好了，太阳一出来就是陌生人么？”
邝先生问：“什么东西啊？”
“这个。”她伸出右手，搂住邝先生的脖子。左手插进口袋里。
邝先生柔声说道：“好了好了。开玩笑的，怎么可能变成陌生人。不要难过了。放我回去换身衣服，过几个小时一起吃饭，怎么样？”
“今天你走不掉了。”她把左手从口袋里悄悄抽出来，合在右手之上。
邝先生知觉脖子凉凉的，接着手脚便失去了知觉。他软瘫在地，漠然望着筱小姐。她逆光站着，东边天空红了，她手里拿着把半米长的西藏弯刀。
邝先生突然看见十二岁那年生物课解剖蟾蜍的情景，用细长的解剖针插进蟾蜍的中枢神经，一定要趁其不备，迅速地扎下去，最重要的是“准”，只有一次机会。他仰面躺在地上，变成一只蟾蜍。他干笑几声。
筱小姐又在笑了，这次笑声干干的，她的头一会儿左看看，一会儿右看看。接着低下头喃喃自语道：
“为了她，我们必须这么做。”
“我是盖瑞，selena的未婚夫。他是我的朋友，也是selena的朋友。”
“盖瑞，你说什么，大点声，我听不清楚。”
“我在和邝先生说话。”
“我们快点，一定要赶在天亮之前把他处理掉。”
“怎么弄？”
“把他开远点。”
“我来。你也搭把手。”说罢便开始拖拽邝先生。奇怪的是，她力气大得惊人，恐怕是健壮男子也不及她。她把邝先生拖到一辆红色的车子后，一路上很小心，没有血迹留下。她把他放进后备箱，去开动车子，嘴里还是那样喃喃自语的。
她表情丰富，一会儿阴森可怖，一会儿怯生生，言语像是两个人正在对话。
邝先生觉得眼皮很沉重，他尽量让自己清醒。他从未预想过自己的结局会如此戏剧化。
车子停下了，打开后备箱，她对他说：“你的终点到了，欢迎来到失败者公墓。”接着她尖厉地大声笑。拿出后备箱里面的锯子，嘴里自言自语道：“咔吱咔吱，咔吱咔吱。不听话的小孩，爸爸会打哦。不在家的时候，自己玩。咔吱咔吱咔吱。”
他听见自己骨骼碎裂的声音，咔吱咔吱。他的脸上凉凉的，是筱小姐的钻石项链触到邝先生的脸。他用最后一丝力气咬住那项链。咔吱一声，项链被留在他嘴里，接着，万籁俱静。他想，他的头可能被砍掉了。
筱小姐不相信她的所见所闻。心想：我明明死了呀，这肯定是幻觉。他对盖瑞大叫：“你骗人的！你这个骗子！”
盖瑞任凭她用指甲抓自己的脸。等到她稍微恢复理智之后说：“你是死了，这也不是幻觉。”
筱小姐瞪大眼睛：“你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
“因为我活在这里。”他用食指指指他的太阳穴。继续说道：“事实上，这些年我没有死，换了种存在方式，就在这里。Selena，你跟我说过小的时候，父母把你反锁在家里，你一个人很寂寞。你就发明出一种自我游戏的方法。”
“角色扮演。”
“是的。你创造了最要好的朋友。”
“穿黑斗篷的夜行者。”
“你小时候把他当做恋人。”
“他保护我，几近自私地。”筱小姐瞳孔放大。她明白了，自己才是始作俑者。真正的盖瑞，是她杀的；邝先生也是他杀的。
我看完日记最后一页长舒一口气。
筱小姐的故事里，活着远没有想象中简单。你觉得自己是孤独的，然而，无意之中自己变成那个最可怕的人。我想，这本日记还是物归原位更好。悬案，和自杀对他们各自的亲人的伤害远不及真相。所以，就用“神秘事件”这种说法来保护那些本该被爱的人吧。
（the end）
邝先生长的不高也不矮，白净脸庞上架着副黑色金属边框眼镜。走路时习惯低着头有所思的样子。斯斯文文的并不很出挑。筱小姐就是喜欢他这样子，即便他的瘦把肩膀削得宛如一副单薄的钢架子，微微向前弓着。筱小姐看来，这样的肩膀是极好，没有五大三粗得令人发怵，也并没有塌得很低，这样削尖的肩膀反倒含有一定攻击性。
每天筱小姐都有意避开同事们的邀请，一个人偷偷潜行在公司后门巨大玻璃的背面。这扇门的对面，是邝先生出门午休的必经之路。筱小姐提前几分钟必会到达，等待邝先生一行人出门觅食。邝先生一行人闹哄哄地出来，右转弯，挑选阳光明媚的大道，仿佛这样能够抵消上海十二月的阴冷。对于邝先生的行踪筱小姐大致是了如指掌的，她花了一整个月蹲守在这玻璃幕墙之后，守株待兔式的狩猎计划，其效用毫无规律。终于在十二月头头上，筱小姐有了个缜密的Mr邝日程表。
这样一来事情就简单多了，筱小姐只要确定他出门之后立马奔出去，选择旁边那条较为僻静脏乱的小路，一路疾步，不下几分钟，就能与他们相遇。这时候，筱小姐不紧不慢悠然回头，送出去一个雨露均分式的，非常上海的招呼：你们好呀，一道吃饭去啊，今天满冷额哦。可她的眼睛始终锁定在邝先生脸上，邝先生点头笑笑，毫不出格。筱小姐并不会接受他们的邀约共进午餐，她会选个僻静的小店，边吃边回味刚刚邝先生意味深长的一笑。邝先生是蛮斯文的蛮讨人喜欢的哦。时而发现，自己的手竟会不听使唤得打颤，最后激动得把热饭吃成冰饭，一个人霸着张桌子半天没个动静，徒增不少白眼。
关于邝先生，筱小姐最最无法掌控的是他右手无名指上的白金钻戒。这么年轻就娶老婆啦，他应该是满传统的哦，筱小姐心想。
一个月前筱小姐去隔壁公司参加一个debrief，报告者恰是邝先生。邝先生语气冷峻，条理清晰，眉眼间却折藏着份稚气。语塞时用力回想的样子把他二十出头的年纪暴露无遗。
起初筱小姐以为这样的小男生戴戒指只是玩玩，可后来经过多方打听她才知道邝先生已经去拍过结婚照了。筱小姐心里咯噔一下，像被人一脚踹进个黑窟窿。满脑子怨念着生不逢时，以及有缘无分。
近期他开始加班。每天都要忙到深夜。邝先生和他的同事们不同，他并不会直接回家，他喜欢一个人逛唱片店，有时候挑几张二手老唱片，有时候空手而归。对于他的行踪，筱小姐了如指掌，熟悉得像自己家的厨房，你总能找到一些酱油，一些盐。筱小姐早已在心里把他放进的自己房子里了，她喜欢臆想一些共同生活的片段：相对而坐，各自看着书不说话；为他煮咖啡，筱小姐最喜欢配鲜牛奶和巧克力酱，每次自己喝时总忍不住想象如果是他会不会也这么喜欢。筱小姐一个人住，却因为邝先生从不感到寂寞无聊。有时，想着想着嘴角会不自觉地上扬。也有时，她觉得自己龌龊极了，感觉自己的举动像变态大叔意淫妙龄少女那样。
每天的跟踪令她感到自己无耻，但她却没有办法拒绝犯贱的双脚，即使心脏会因为邝先生任何的小动作变得躁动不已。她总是隐藏得很好，有时隔着一条马路，有时躲在便利店里。内心却总希望邝先生能够发现她，这样她才能装作偶遇的样子和他聊上几句。
那是一月十六日的一个中午，筱小姐像过去的一个多月一样等他走出写字楼，迂回着和他说你好，说再见。那天却不同。再见之后，他叫住她。她感受到自己心脏停跳了一两下，接着便疯狂地跳着。她转过去，这感觉像是本世纪最难看的一个转身。邝先生西裤的口袋鼓鼓的，他把手伸入口袋，取出一个红色的小盒子。这一瞬间，筱小姐联想到的是求婚。拿在手里的，却是一盒喜糖。
“早就听说你要结婚了，恭喜啊。”她故作镇定，心却是凉透了。
邝先生腼腆的笑了笑，调侃说：“妹子逼着说要结婚，我拿她没办法。”他总是担心自己如此年轻就结婚，会被认为是没有事业心。特别在筱小姐这类成功女人面前，他是缺乏自信。
筱小姐却有意挖掘另一种意思。他为什么不说谢谢，而是迂回曲折地辩解？他是存心炫耀还是注意到自己那些隐秘的情愫，还是他的结婚藏着什么不愉快的秘密。整一个下午，筱小姐陷在这种无意义的猜想中，毫无工作效率。她先是把那盒喜糖放在桌子上，却觉得看着心会痛，然后把那盒喜糖粗鲁的扔进抽屉。后来这铁盒竟把抽屉卡住，任凭她如何用力抽屉硬是死守着，不肯放松。她气愤极了，觉得这么多日子的苦苦爱慕，都是枉然，很想故作委屈地默然流泪，却发现太多年没有流眼泪了，似乎忘记怎么去流泪了。
实习生Mendy讨好她一样地过来。微笑着说要帮忙开抽屉。筱小姐就由她去，Mendy一拉便开，说道：“大概是开的方法不对，”她看到那和喜糖，又无心说道：“结婚的真是有心，前几天正好是201314。”筱小姐的心更冷了。Mendy离开后她拿起铁盒扔进废纸篓，想着想着又觉得不对劲。盒子上有他的印记，他唯一和自己的交接。筱小姐又把喜糖翻出来，这次好好地放进抽屉。突然想到Mendy的话：方法不对。
再不走出阴影就真的是一眼一辈子，趁现在还有发疯的资本，去发疯吧。她的嘴角不知不觉的扬起。
音响店里的空气是塑料和香烟的味道。邝先生喜欢古旧的东西，对二手CD有种隐癖。他觉得通过它们可以窥觊到别人的人生。一是，音乐品味是一个人的内心写照，人心也有历史；二是，会卖掉旧唱片的人绝对不是俗人，俗人往往会抛弃或者束之高阁，这类人他很好奇；他甚至希望通过唱片挖掘出一些别人的伤心过往。他的指尖扫过密密麻麻的唱片，落在一张押尾光太郎九九年的唱片上。吉他他一直喜欢着，大学时代始终没有学会，现在更是无心学习。思绪突然被一阵高跟鞋声响打散，他转过脸去，看见的是筱小姐。
她道：“如果总是觉得原声吉他太忧伤，电吉他不欢喜，小提琴太聒噪，钢琴太刻板，大提琴又容易让人犯困。这类人听什么好？”
“电影原声带。它会让你记起来喜欢的桥段的。你怎么也会有这闲情雅致？”
“不爱音乐的，不懂生活。”
“哈哈，说得好。”邝先生觉得眼前的这个人不太一样，想换了个人。却说不出来哪里不同。
筱小姐想说：不如喝一杯去，聊聊音乐。但是说出口的却是：“本不想光顾二手唱片的，远远看到你在就来打个招呼。二手的东西，像是长着别人的灵魂，夜里要在房间里游荡的。不敢买。”
邝先生有些窘了。竟一时答不上话。只顾赔笑。筱小姐对自己的口无遮拦感到懊丧，赶紧道别：也不早了，要回去了，改日再见。说完便转身出门一头栽进冷风里面。
“如果你我可以被称作是我们，如果我们拥有如果。我只想，如果可以的话，靠在他的肩头，喃喃自语。”
筱小姐把这段话写在日记的最后一行。她并没有定期写日记的习惯，时不时地戳几笔却也坚持了许多年。他的出现像是抽走了自己的年纪，她像个十几岁的少女，惴惴不安地难以入睡。最后干脆做起来给自己倒了杯红酒，味道不甚新鲜。空腹饮酒果然有效，后半夜她竟然做了个梦。
梦见自己回到十几岁的时候，邝先生还是那样子，忙碌的上班族，风尘仆仆又不失风度。削尖的肩膀写满了干劲，镜片后的双眼除了假装出的沉着，还折藏一份腼腆，一份文气，一份邪气，一份小聪明。他们一起挤公车，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挤上去之后发现每个人还要考一份数学卷子都通过了车子才会开。邝先生看上去接受的样子，很快就做完交卷了。而自己却怎么都算不出答案。邝先生交卷的时候手上的白金钻戒闪得自己心里乱乱的。后来，不知怎么的，邝先生竟然站到讲台上面给他们讲课，讲的却是自己和内人如何结识如何结合的故事。这时候筱小姐举手说：“我也喜欢你，我们做地下情人吧。”邝先生大笑说：“哈，我也是这么想的。”她看见自己突然冲上去，拿出手机和他一起自拍。说道：“这是证据，你不许赖。”
梦醒来之后，她觉得自己可笑可悲。她摸了摸脖子上的钻石项链。要不是那年的事故，现在自己早已为人之妻。若是这样，自己是否依然如此痴傻？
一月的尾牙，天气突然变暖，感觉像开了春。明媚的阳光一扫之前的阴霾。这样好的太阳适合晒被子。然而精明的上海主妇鲜少为之。她们觉得，这样好的天气是临时的。尘埃和阴冷肯定在城市的角角落落里伏击，一等到下午就一拥而上，闹他个乌烟瘴气，等到你察觉就晚了，被子褥子老早就潮掉了。
叫醒筱小姐的是这“假太阳”。暌违一整个月的阳光让她有些措手不及。意识先一步清醒，身体却无法动弹，虚脱般的。想当年二十出头时，分明是喜欢宿醉的，觉得宿醉时睡得最沉，现在却败给这副尚未腐朽的躯体，真是“时不吾待”啊。揉揉眼睛，用余光发现拇指上有个银色的异物。是一枚白金钻戒，垮垮地套在拇指上，显得那么“临时”。“啪”像是接通某些电缆那样，昨夜的记忆碎片毫无规则地铺展在眼前。她翻了个身，暂时决定今天先不出门，就这么躺着。她需要理一下思路。
一月十六号那天晚上碟片店闲聊之后一天，邝先生就开始变得有些沉默。起初，筱小姐认为是自己说错话的缘故，后来才发现，他应对每个人都这么不在状态。筱小姐猜想，他或许遇到些变故，比如工作上不顺心，比如家庭矛盾。
但他依旧加班后光顾碟片店，有的时候买碟，有的时候不买。不同之处在于延后回家时间。一定要掐着地铁末班车的时间。这一点，筱小姐是有充分证据的，光顾完碟片店之后，邝先生会吹着口哨，选择相反方向走，一边走一边看表，有时候走十五分钟突然停下来，向回走。有时候五分钟，十分钟，还有的时候慢悠悠的走去地铁站。但原则是十一点到达地铁站。而且，若是前几种情况，往回走时邝先生绝不再看手表，再次证明，他的确在掐算时间。这么一来，筱小姐便猜想家庭矛盾的可能性更大些。她甚至有些幸灾乐祸。
为了与他产生交集又防止邝先生发现她的密切关注，筱小姐总是隔几日在碟片店出没，有时也会早他一步，她必定会买一些CD或者影碟作为掩饰，同他聊几句便离开。
昨天晚上是个意外的收获。
虽然邝先生的“不在状态”并未改善。但筱小姐能够感受到，碟片店意外相遇，令他放松，令他闪耀。在关于音乐和电影的话题里，邝先生侃侃而谈，时而风趣，时而嘲讽；他熟知各国电影，连印度宝莱坞的几位舞蹈演员他也有几分研究；但凡小说改编的佳片，他竟会去阅读原版著作，查询作者生平；音乐更是不用说，他几乎什么样的音乐都听，什么样的乐器都懂。说话时候，他眼底熠熠生辉，似是三生都说不尽的文艺。筱小姐听得出神，更对他惊为天人。
于是昨天晚上，筱小姐终于开口说了那句：不如喝杯东西去，总好过站着聊。她有七成把握，另外三成纯靠勇气顶着。
邝先生起先怔了怔四个念头同时飞过头脑。首先想到天色已晚，两人毕竟男女有别，况且，这般年纪的彼此定会选择饮酒。而后，想到家中那些琐事，对回家非常抗拒，又有些妥协了。有他人陪伴总好过独自不情愿地回家。况且，周遭的人并不知悉他与筱小姐时常相遇，只道他们为眼熟朋友。这位筱小姐又是这般聪慧稳重，是个极佳的聊天伙伴。
想到这里，邝先生笑道：“好啊。不过周围有什么好地方还真不知道。”他故意这么说，尽量显得被动，好让女士选择避免不良的猜忌。他们只是点头之交罢了。甚至连联系方式都没有交换。虽然在外企工作，Mr邝是少见的保守分子。从来都见不到他在夜店厮混。人们眼中，他是工作，健身房，家，三点一线的生物。
筱小姐选的地方正合邝先生心意。一家地道日式居酒屋。店面本是不大，但格局曲曲弯弯，就显得通达起来。灯光也合邝先生心意，是浅茶色的，天花板上垂下来的灯由茶色麻布罩着，上面有几行看不懂的日文诗。音乐也合邝先生心意，音量很小，勉强能听出来是日本传统邦乐和民谣，偶尔也会有些邓丽君的日文老歌。私下窸窸窣窣说话的，大都是听不太明白的外语。邝先生感到自在，不管说了什么，发生了什么，这些异邦人都不会关心。
他们挑选吧台角落坐下。
第一次和他并排坐下，筱小姐一阵脸红，却抢白道：“外面风大，一进暖气房间脸就要生火。”她捂着两腮，很窘的样子，邝先生却心里一荡。一时间，邝先生竟然什么话都挤不出来，他也有些窘，脸一阵的红，说道：“就是讲呀。我现在也生火了。”他们要了暖的贺茂鹤清酒。筱小姐为了壮胆，一口气喝了两杯，脸上的红晕反而更厉害了。她借着酒劲，半装傻地对邝先生说：“这样没劲。不如玩点游戏。”
邝先生点点头，说：好的。
浅茶色的灯光把她照得影影绰绰，分明说话的样子唯唯诺诺。但眉眼之间的媚，嘴角挑衅的艳，是一滴墨顺着狼毫笔落到宣纸上慢慢撒开去。不是那种流俗的媚，而是一大半东方的婉转里面包着的一团西洋火，是暖的，不带一丝攻击性的东西。叫人难以拒绝。
筱小姐用食指和中指轻轻夹住陶瓷小酒杯的底部，在台面上画着圈。她想了一会儿，说道：“游戏规则是：基于被问者的诚实表现之上，A猜测有关B的任何事情，如果猜对了B就自罚一杯，连猜三次正确则换成B猜。如果猜错了就直接换成B猜。怎样？”
“读心术你怎么玩的过我？”邝先生逐渐变得放松自然起来。
“那可未必。你不像别的同事们那样是派对动物，你几乎没有夜生活。”
邝先生点了下头浅浅一笑，一口饮尽眼前的酒。筱小姐接着说：“因为你进门的时候径直走向吧台，而不是空着的两人卡座。电影里的酒吧场景往往选的是吧台，但是吧台坐起来最不舒服。除非你喜欢一个人喝酒，但是你对酒水单又不是很了解，这样就排除了后一种可能性。”
“你真的很聪明。”
“第二个。读书的时候，最擅长外语。”
邝先生愣了下，问道：“你怎么知道？”
“喜欢电影，却不常看华语电影。记电影名字的时候只记得英语名。发音也十分地道。如果不是英语专业的话那就是喜欢英语。如果是英语专业的话，说：擅长英语，那就变得毫无争议了。我说的没错吧。快喝吧。”筱小姐为他倒上一杯酒，他再次一饮而尽。
“第三个，你时常加班是在逃避回家。”
“这个你猜错了。”
“首先，在我加班的情况下，你们公司亮着灯的办公室非常少。其次，当我提出喝一杯的时候你摸了下手上的戒指。说明你一定想到了家中的那位，但你没有拒绝我，那么家中的那位在此次事件中就变成推动力。一定是发生了些什么，令你不情愿回家。”
这个女人过分聪明了。邝先生垂下眼睛，拿起酒杯第三次一饮而尽。邝先生又有点惋惜，这样聪明的女人只能被男人看做知己，不会变成情人。男人都喜欢笨女孩。
“轮到你了。”筱小姐说。
邝先生道：“开始之前先说明，喝酒适可而止。你是女生，不要玩的太疯。”
“你还不一定猜得出呢。”筱小姐眯眼看他。
“梦想是当作家。你用钢笔。因为你右手第一指节侧面还有墨迹。钢笔控有两种，设计师和作家。前一种是垫一垫脚就可以实现的，但是现在的你是一名行政管理。所以，一定后一种。”邝先生故意学着筱小姐的语气说，甚至学她一边说一边玩弄项链的手势。
筱小姐扑哧一声笑出来，她趴倒在桌面上，尽量把笑声压低，只见肩膀抽动。过了一会，她揉揉眼睛说：“算你猜对了。不过不许学我说话。”邝先生为她倒酒，只倒半杯。筱小姐很识趣，也不多说什么。她拿起杯子来一饮而尽。又说道：“喝着喝着，觉得这酒好甜。”
“这个，”邝先生指了指她的钻石项链，“对你来说有很重要的意义。是别人送的。噢，不，是重要的人送的。”
“你怎么知道？”
“我瞎猜的。”
“倒酒。”筱小姐眼睛里突然变得亮晶晶的，她将视线转向台面上自己不甚洁净的手指，叹了口气，喝下那半杯酒。
“而且那个人已经离开了。”邝先生接着又说：“你不必这样，纠缠于过往只会陷入自我折磨的困境。”
她突然转过头去看着邝先生，动作僵硬发怒般的，眼神却是幽怨的眼神,说道：“假如说我就是喜欢这种被人亏欠的滋味，就是喜欢让人看着自己，让人家一辈子觉得愧疚，那你会则么说。”
他为她再一次到了半杯酒,说道：“我会说，喝酒吧你这个二货。”
筱小姐微微一笑。邝先生道：“我赌你这条项链，我赢了，项链归我，你就要向前看。”
“那你的赌注又是什么？”
“你来挑。”
筱小姐戳了戳他的戒指，道：“这个看上去最值钱了。是你叫我向钱看的。”她知道他是玩笑话，却忍不住想把这玩笑变得更有趣。
邝先生故作费劲地摘下无名指上的白金戒指，放在两人中间，筱小姐觉得他这样很可笑，却也学他，取下项链放在台子上。
邝先生说：“那个坐在两人卡座独自饮酒，谢顶日本人，看见了吧。你说他还能喝几瓶？”
“不会超过三瓶。”
“好，那我说，他会一直喝到烂醉才离开。”邝先生心想：人真是奇怪的动物，明明自己的问题还是一团乱麻，却乐于从解决别人的问题上得到成就感。
后半夜他们交换了联系方式，又聊了许多：当年是怎样准备高考的，读中学的时候和那几个老师关系密切，又顶撞过哪个老师，以及同事啊，父母啊，电影啊，音乐啊，小说啊，理想啊，诸如此类不着边际又很掏心掏肺的话题。而那个谢顶的男人早已离开。当他们回过神的时候，那张桌子已是空空如也。邝先生认为这不能作数，因为双方都没有证据，但筱小姐不依不饶偏要问店员查账单。店员指了指废纸篓告诉他们账单在里面，电脑里统计的只有总量和金额，没有桌号，如果要查的话，只好他们自己去废纸篓里面找。筱小姐饶有兴致地一张张拿出来核对桌号时间。她就是这么争强好胜，一切都只喜欢赢，连追求完美也是为了赢。
邝先生陪她找了大约摸四十分钟，他们还找到不少再来一瓶的盖子。邝先生是不情愿的，却又不想她一个人受人白眼，陪她也罢。邝先生的做事准则是和气，分分秒秒都在躲避可能的斗争。
终于在凌晨之前筱小姐找到了那张收银条。她双手紧紧捏着那张收银条，巫婆一样地奸笑，边笑边说：“天助我也，三瓶啊。”她一把拿过桌面上的白金戒指套在自己拇指上。戒指上一颗小小的白钻兴奋地闪着光。
躺在床上，能记得的只有这些了，至于后来如何像是雪花屏，一丝都不记得了。她再次翻了个身，却发现脖子空空的。原来只顾着这枚戒指，竟忘了项链已经解下。
筱小姐不甚习惯，这些年来那条项链一直代替它的主人陪在自己身边，早已融入自己的骨血里面。她想起了他：盖瑞。他们本该属于互相，他们本该结婚生子，本该过着平凡庸俗忙碌的生活。可筱小姐被远远地抛在后面。岁月里，原本储存着的怨念早已殆尽，旧爱的脸也在记忆中模糊。剩下的只有他留下钻石项链，和日记本。
倘若有人问起盖瑞的离开，筱小姐会说他死于车祸。而事实上，盖瑞死于谋杀。而且，杀手极度凶残地将他分尸成诸多部分。分别埋在南汇郊野的田埂间。至今找到的尸体碎片仅仅是右半边胸腔，几片残破的头骨和左手无名指。杀人者尚未确定。
盖瑞死后不久，筱小姐的母亲认为，死于非命者必定有极重的厉气，便趁筱小姐不在家时，把有关盖瑞所有的照片和礼物统统毁之一炬。可能是过度悲伤了筱小姐发现后甚至没有与母亲争辩，独自收拾了少量衣物，不顾家人劝阻在沉默中离开。
她只是觉得母亲的做法显得太没有人情味。
那一整段记忆，都是她不忍心回首的。好在时间把怨恨连同盖瑞的悬案统统化为长长短短叹息。大概，没有人继续追查了，筱小姐心想。
那本日记本，是在盖瑞一周年时，他父母送给筱小姐的。他们说：日记上，太多太多有关你的，应该属于你才对。盖瑞走的半年之后，筱小姐没有再为此流过一滴泪。可那天，她抚摸这这本日记本。浅蓝色的牛仔布面，日记本里，盖瑞潇洒的字体。她泣不成声。原来，盖瑞真的不在了，真的不在了。
想到此处。
筱小姐感到自己卑鄙极了。
她爱上别人，便是对盖瑞最大的亵渎。她必须找回自己的项链。晚些时候，她又去了昨天那家酒馆。服务员说没有捡到过项链。她要求调出监控录像。原来走的时候自己已经烂醉了。是邝先生拿了项链放在裤袋里。筱小姐本想直接打电话给他，又觉得这样做像是在拷问邝先生是否偷拿了这项链。于是她决定等邝先生先打电话给自己。
她又回到家中。脑海中不自觉得将邝先生与盖瑞进行比较。他们都是那中自我矛盾着真性情的人，都是那样和气的人。她开始踌躇，自己对邝先生的感情，到底是基于邝先生本身，还是由于自己对盖瑞过度的思念？这种思考就像是缺少常量的方程，不论如何求解，最终只能是无限循环往复下去。谁像谁？是筱小姐自己心里有一个模子，一切遵循内心，还是她只是想寻找第二个盖瑞？
十点左右，门铃兀自响起。站在门口的是完全陌生的一男一女。筱小姐还在迟疑是否要开门时，女人开口道：“筱XX开门。我们是警察，刑警。我们知道你在里面。”
“什么事？好看一记你们的证件伐？”筱小姐很谨慎，她隔着门，从猫眼里观察这两个陌生人。
自称男警察的拿出证件和一张a4对着猫眼给筱小姐看。
看罢，筱小姐开门，没有请他们进房。男警察对她说：“你认不认识一个叫邝XX的人？”
“认识。”
“他出了点事，我们想和你聊一聊和他有关的事。警车就在楼下，不过如果你不愿意跟我们走的话，我们也可以在这里说。”和女警比起来，他显得文质彬彬。
筱小姐一怔，她完全无法将邝先生和任何案件联系起来。她说：“进来吧。坐一会。不用换鞋了。我去泡点茶。等等哦。”
“不用麻烦了。”女警说。
筱小姐还是执意沏了两杯毛峰。他们在客厅坐下。
男警察拿出一张照片，问道：“你认识他吗？”
“是邝先生没错。请问发生什么了？”
“这个等一会再告诉你。”
“昨天晚上十点到今天早上你在哪里？”
“昨天前半夜我在公司附近遇见邝先生，后半夜我们找了个地方聊天喝酒。之后，我有点醉了，记不清自己怎么回家的。几天早上我都在自己家，”筱小姐如实回答，紧皱眉头，眼神里的幽怨再一次浮现，“请告诉我，到底怎么了！”
记笔记的女警白了筱小姐一眼，干巴巴的说：“不是说了么，等一下告诉你。”
男警察问道：“以你对邝先生的了解，他是一个怎么样的人？”
“嗯，他是个很和气的人，工作也优秀。”
“那他会有可能与某些流氓集团有任何联系么？”
“他？！怎么可能。他是一个很乖的人。”筱小姐觉得自己有些多嘴，她怕自己的那些情愫被眼前的两个陌生人识破，便又辩解道：“他们都这么讲。”
“你们认识多久了？”
“一个月左右吧。”
“除了昨天你们一起去喝酒，你们之间还发生过什么交接？”
“有几次在吃午饭的时候遇到过，还有几次下班的时候再碟片店遇到。哦，对了，前几天他给了我一盒喜糖。”
“冒昧问一下你们私下里会谈点什么，恕我冒昧。”那人说了两个“冒昧”，筱小姐察觉出他的尴尬。感到现在是自己占了上风，她泰然自若，说道：“我们的交流也不是很多。大多是点不着边际的话。兴趣爱好什么的。难道这和你们的案情有关？需要我更具体的回忆下来吗？”她就是这样，什么时候什么场合都要赢。这让喜欢她的人欲罢不能，让恨她的人恨之入骨。这种几近天真的自作聪明，可以让她很成功，也很寂寞。
房间里一阵沉默。三个都等待着最终答案的到来：邝的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两个心知肚明的，一个焦急万分。
大约摸过了五分钟，女警从档案袋里拿出拿出几张照片。“今天早上，市政建设队伍，在翻新绿化的时候发现了……你自己看吧。”
筱小姐接过照片。顿时瞪大眼睛，双手一松照片散落一地。一时间，丧失言语能力。她再一次，输给命运，心服口服。
男警察看了看时钟，十一点不到，他起身告辞，伸手和筱小姐握手，却顿了顿，仿佛从她脸上看出些异样，道：“按照规定，我们需要照片记录谈话当事人，不知道筱小姐是不是方便？”
“嗯。”她呆若木鸡。
他们要求筱小姐把头发梳起来，从正面和侧面拍了两张照之后便告辞了。
警察走后。筱小姐摊到在沙发上。回想照片上可怖的画面。一只血肉模糊的左手，无名指上还有个戒痕。另外几张是一些发黑的器官照片。筱小姐越想越是觉得恶心，她下楼在便利店买了包大卫杜夫的烟和一瓶廉价红酒。整夜无眠。说不上伤心，只是震惊。昨天，还深深迷恋那人儿。
警车上。女警好奇的问：“明明没有规定需要照片留档啊，为什么拍照？”
男警察答：“几年前局里有一个‘盖瑞’的案子，作案手法和这次的很像，说是巧啊，这位筱小姐正是盖瑞的未婚妻。而且，她对于邝的死，显得太故作镇定。这里面一定有问题。还有，她的脖子上，有一条红印。”
女警似是明白些什么，道：“所以你怀疑那条项链是……撕扯。”
“不要乱猜。我们需要更多的证据。明天之前，把当年’盖瑞’悬案的照片、当事人笔录，不管有什么都找出来给我。”
“明白。”
东窗之夜漫长得令人窒息。
夜色下，城市的寂静也令人窒息。
筱小姐的生活又被带回那片废墟，残垣断壁尘土飞扬，死亡低低地喘着粗气。像是火灾后，全然毁灭的样子。生活、爱、希望，随着那些为数不多却又举足轻重之人的离开消散在尘埃中。什么都没有了。抑或是说她不曾拥有任何东西。她的过往和爱同盖瑞的身躯那样，无处寻觅。而希望，这失而复得的东西，再一次消失殆尽。
当太阳升起的时候。她觉得周遭事物变得陌生。仿佛自己也是不存在的一样。证据，她活着的证据是什么？无从想起。原来那个好胜的女人一直在输，奋斗挣扎全然没有意义。比起失败，更可怕的是没有赢得希望。
某个念头萦绕思绪。必须把废墟全盘推翻才能重建。
她突然迫切地需要玫瑰花。深红色的，红的发黑的。她僵硬地走下楼梯，宛如一具枯槁的尸体。
不知怎么回去的，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玫瑰已手边。
终于，要奔赴最后的约会了么？盖瑞会在那里等她。邝先生也会不期而至，而他与她之间将不会再有障碍。想到这里，她变得决绝。她穿上象牙白色的真丝睡衣，躺倒在浴缸里。任凭发烫的水浸润全身。刀锋越是锋利划过皮肤时越是令人难以察觉到痛楚。殷红的血渗入水中，血腥气混杂着玫瑰的芬芳，前所未有的好闻。
筱小姐正奔赴一场盛大的约会。
她早该如此，多年以来，这时唯一令她轻松的时刻。
轻了，声音轻了。空气轻了。灵肉分离的那一瞬，漫天飞雪。不一会，白雪覆盖森林，黑色的背景下，只剩下几棵冬季里光秃的老树，殷红的玫瑰花瓣散落周身，自己一席白衣正蜷坐在雪地中央。
“看不起别人的你，等着作茧自缚吧。”盖瑞的声音从远处飘来。
“这个世界的确肤浅得不可理喻。”筱小姐喃喃道。
“别傻了，你不聪明的。自以为是罢了。”
“你空口无凭。而我，没有办法和恶趣味的人交谈。哪怕是一秒钟都会要了我的命。”
“你也没有证据证明你比他们高明。还不是你先离场？是你输了。”
这样的对话太过熟悉，筱小姐梗咽得说不出任何一个字。
盖瑞站在远处茫茫白雪里，显得苍白，黑色的眼睛广袤无垠。泪水模糊筱小姐的视线，她看见正盖瑞张着双臂，便飞奔过去。赤裸的双足溅起的白雪每片都化为一颗钻石，铺散在过往的道路上。她就要触碰到盖瑞了，他他的气息，他的温度如旧。
但是筱小姐抱住的却是一团空气。
盖瑞同雪一起消散了，黑暗降临。
昏暗的街道上走着一男一女两个人。是前天晚上，筱小姐和邝先生。
他们沉默地走着，各自吝啬话语，仿佛任何声音都会使某些高贵的沉默遁入俗套。
行走中，酒精的威力消散了大半，邝先生想不通，自己本该打车回家，却还是同这个女人一言不发地走了这么长一段路。她的寂寞让她显得与众不同。但是，他们之间不可能、不应该也不允许产生任何情愫。他们之间只有些淡淡的对话，不足以令人背弃誓言。若是硬要说出个缘由，那必是好奇心。邝先生想知道为什么她会显露出大于实际年龄的苍凉。而神秘感，足以激发雄性动物最原始的本能——一探险。他走神时，筱小姐不觉之中落到了后面。当邝先生发现时，两人已经相距三四米远了。她站在原地，正低着头。
“怎么啦？”邝先生大声问。
原来期待的是：我们就在这里分手吧，或者我在这打车了。此类话语。没想到迎来的却是一个热切的拥抱。他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
“我正醉着吶。明天就忘记好了。你也一样。”她说。
……他无言。
筱小姐又说道：“太浪费了。我又少了一个可以说话的朋友。”话音落下，她觉察到邝先生的手轻轻地拍着她的背，依旧没有说话。
“明天我就会乖乖忘记你的。今天求你去我家，求你了。”她的声音简直像是要哭出来了。
“嗯。”这个字并没有经过邝先生所习惯的自我周旋，声音几乎是含在喉咙里的。他多么希望风声能将其掩盖。
她听见之后松开紧紧围住邝先生脖子的手臂，直接坐在地上。她听到什么东西碎了。那是她的自尊心。太浪费了，即便邝先生今晚之后愿意同她结成某种不可言的微妙的关系，她的自尊也不允许她逾越道德的鸿沟。
邝先生蹲下来，问她：“你真的在哭吗？”
“没有。”筱小姐看着他的眼睛实话实说。虽然戴着眼镜，依稀可见邝先生深棕色的瞳仁，折射出温柔的神采。，攻击性的，小聪明的神态，此时此刻全然瓦解。
“那就好。我去打车，你要不要一起来？”他说着，伸出双手想要把筱小姐拉起来。没想到反被她拉了过去。邝先生怔了怔，呆呆地看着她，她却神经质地放声大笑。她捏一下他的手，说：“怎么办，你还只是个孩子。”
揭开帷幕的时候，她循环播放着押尾光太郎的卡农。古典吉他悲伤的音色配和幸福又惆怅的旋律。他们像音符那样，九曲回肠，各不相同，然而息息相关着。彼此，化作为生命中不可缺少的一笔。天亮之后，那个大孩子就要成熟了，那个恋旧的寂寥的女人重拾希望。天亮之后，成为路人。只有这样，才能保持互相之间的自尊与纯洁。
她说：“再过几个小时，天就亮了。请在那之前，离开吧。”
大多女人对私密有隐僻。时刻坚守那黑暗一隅，把自己隐藏的好好的，即使周遭一片漆黑有只野兽正喘着粗气也没有关系，潜在的危机只要自己看不见，女人就可以当它不存在。筱小姐归根结底还是其中一员。
邝先生很快就打点好一切，摸了摸口袋，拿出她的钻石项链，俯身系在她的脖颈上，眯起眼睛，温柔笑道：“这是你的小费。”
筱小姐努起嘴说：“这是你从女主人身上偷来的，把它送给女主人的继女。”她光着身子，赤足兀自走到厨房为自己倒了一杯红酒，又回到邝先生跟前。向他扔去一个小小的，银白色的钻石戒指，道：“不用找钱了。你真的是花魁么？为什么这么没有水准？”
他把戒指戴在左手无名指上，恰好盖住戒痕。筱小姐浅浅缀一口红酒，拿着酒杯的手指，微微发抖。喃喃自语道：“彻底坏掉了，还是倒掉算了。”她看上去悠闲自得，仿佛房子里只有她一个。
邝先生离开的时候，没有道别，这一夜，就像上老朋友家拜访，朋友恰好不在家那样。
夜里，我突然接到紧急会议通知，便风尘仆仆地去了。
会议室大家里三三两两地坐着，徐队长坐在桌子末端，前面放了一份文件。他的副手女警小吴正给在场的人发一样的文件。拿到文件的，各自低头翻阅。很安静。申请调到刑事科以来今天是我第一次参加行动前的会议。命案令我跃跃欲试。
小吴坐到位子上，简单寒暄后道：“两周前那起‘绿化带碎尸案’想必大家都略知一二。就在刚才，案件有关人之一上海籍女子筱XX被报在家中切脉自杀。报警的是她的家人。根据法医发送的消息，因为长时间的水中浸泡，死亡时间尚不能肯定。初步推算为两周。”
我听到有人窃窃私语道：
恐怕是畏罪自杀了。
不是的，我看是买凶杀人，自己承受不住了吧。
哼，这种推断简直愚蠢。试问，现实中怎么可能会有女人能在几个小时之内杀人分尸之后还有力气掩埋？如果她当真有这能耐又怎么会自杀？买凶杀人是说得通，单也不见得现实。大多受雇杀手都经济拮据头脑简单，做不出‘绿化带碎尸案’或者‘盖瑞悬案’这样完美的现场。
徐队长冷冷说道：“今天就是想请各位前往筱XX的死亡现场进行证物采集。”
筱小姐的住宅位于上海中环附近某小区，我仅能透露至此。门虚掩着，推门进去，一股刺鼻的尸气扑面而来。房间内部装修风格简约，满目的白色，白色的墙壁，，白色的沙发，白色的餐桌，白色的窗帘。仅仅是沙发正上方挂着一幅大红色的油画。更恰当的说，是用各种红色颜料随意涂出来的。除此之外，几乎找不到别的陈设。这场景让我心神不宁。
顺着死亡的气息进入浴室。
她正躺着，浴缸里满是黑色的液体，液体的源头是她的手腕和脖子。还些有枯枝烂叶沉在水底，同样是黑色的。长期浸泡使她的身体显得肿胀，水下的部分有些皮肉已经开始腐烂了，像是金鱼身上长期没有照料的伤口，头发异常油亮贴在头皮上。双目紧闭，眼睛的位置有些下凹。
很难想象她曾经活过。
眼睛就是这样。看了第一眼，便觉得事物永远都是那样。
转眼间她的家变得杂乱无章，抽屉有的敞开着，有的倾覆下来，仿佛在昭告天下自己是清白的。同事们用自封袋收集证物，极度小心仔细，关于案情他们也高谈阔论，似乎这一切都是板上钉钉，简简单单的样子。
离开的时候，我再一次看见那副红色的油画。原来，画的是日落。
那天晚上，辗转难眠。很想回忆起那副油画的样子，那种透彻的红。但每一次尝试都以失败告终。隐隐的觉得那幅油画像个旁观者，冷眼见证。我被那种我所熟悉的，热烈的，神秘的，触电一般的感觉所袭击。那是一种被称作第六感的东西，在我这里，从没错过。
我必须回到那幅画前。
清冷的月光透过窗子斜斜地洒在纯白色的地板上。房间里的异味随着尸体的离开消散大半。借着手机闪光灯微弱的光源我步步深入。奇怪的是这段路感觉比白天长了好几倍。
“日落”依旧。
我伸手推动画框，“咚”的一声闷响，有东西在画框的背面滑动。似乎这里面住着来自异世界的精灵，我的造访把他从睡梦中惊醒。
我把手伸到画框的背面，摸到一个类似“书”的东西。隔着胶手套我无法给出触觉上的描述。取出来之后才知道，那是一本深蓝色的布面硬面抄。
笔记本的扉页上写满了“Selena”。内容似是某人的日记。这位死去的筱小姐可能就是Selena，日记的作者大概是“盖瑞”。
我把画框扶正，带上日记本匆匆离去。
我花了一整晚的时间，把这本日记读完。谜团便解开了。日记里前三分之一记载盖瑞的工作，家庭，生活。当然，大多数是有关于selena的。但是后三分之一就变得很奇怪。首先，时间是2006年6月之后，我知道，盖瑞在5月的时候就已经遇害。但是，从字迹上判断，看上去确实像他本人所写。其次日记的内容也变得极端反常，可以看出作者本人极度疯狂。
下面是日记后半部分的摘抄。
2006年6月25日
前几天我死了。自从死去之后，回忆变得更加清晰了。但是，当前发生的事几乎是一看就忘。
夏天来了，要使劲烦恼才好。她说。
她还没有完全知道我是怎样被残忍的杀害的。她不知道，我被切成了十三块，她不知道，那个人把我血肉模糊的身躯埋在土里，埋在油菜花田的旁边，埋在粪坑的旁边。她不知道，我快要腐烂的时候野狗争先恐后地扒开泥土撕碎我残破的身躯。
忘记告诉你了，我把本来想送给她的钻石项链藏在她最讨厌的那张CD的盒子里。
今天，Selena找到了那根项链。非常好。这是，现在唯一好的事。
2006年9月18日
今天下了一场大雨。
我的离开使你意志消沉。太好了。这是我存在感的体现吗？这个世界上为什么会有“水鬼找替身”这种说法。我开始明白了。作为鬼魂，我倒是很想让世间的人们尝尝我体验过的痛楚。
2007年1月1日
新年好。Selena让我告诉你一个秘密。我其实很熟悉那个杀掉我的人。他就在大家中间，但是他是一个不存在的人。当他出现的时候，就会有死亡。他是死神。
但是，你放心。这个不存在的人是不会杀害你的。
至少我不会让他这么做。
我是个无神论者。我相信，一定是另一个人在盖瑞死后续写他的日记。我继续往下读，试图找出日记可能出自谁手。谁知，却发现了更为诡异的真相。这一位“盖瑞”随着时间的推移变得越来越疯狂。字迹也是难以辨认，我很吃力的往下读。
2008年5月13日
今天是我的忌日。我在计算有多少人怀念我。说实话，我已经为此计算了好几周。死者就是这样，因为生活的空洞，不得不重复同样的事情来填补空虚。
之前一直忘了和selena说我现在住的地方。一定不是他们烧来的纸房子。我的身体太碎了，所以行动不方便，只能找了个没人的黑屋子先住下，平日里不出门的。找了针线正在把我的身体一块一块拼起来。
也会有人经常来看我。那个把我杀掉的人就是其中之一。两年前，我把他当做敌人。现在，大家熟络了，不管怎么样，你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
2009年5月13日
三年了。他们找了人为我做法事。他们都说，尘归尘，土归土。今生缘分断了，来生再续。他们看上去都那么祥和。但他们互相间隐瞒的瞒不过我。
这几天，他们之中有的会在半夜害怕的惊醒，喃喃自语：南无阿弥陀佛。他们害怕极了，像我这样死去的人身上有厉气，过个三五年就要找替身。所以他们诚惶诚恐对着我的照片三叩九拜，唯恐那替身就是自己。
Selena和他们不同，她懂得哭泣。趴在地上不肯起来，她说她很寂寞，硬要我带上她走。
2010年8月20日
夏天来了，要使劲烦恼才好。这句话我始终记得。Selena不知不觉中养成个习惯，想问题的时候喜欢摸一摸项链上的坠子。她以前会说：小习惯容易向敌人暴露弱点，应该尽量避免。现在，却毫无顾忌地这么做着。我如果活着会很自豪地向人炫耀。
不过现在我死了，只有一个人定期来看看我。你知道的，就是所谓的凶手。我们成了朋友，已经向他炫耀过了。
2011年2月18日
有些事情是秘密。说出来的话，心脏病患者会承受不了。还是不要说了。
2011年4月15日
我的身体已经缝得差不多了。再过几天，我的那位黑暗中的朋友会和我出门逛一逛。到时候要借用一下……算了，还是不要写下来为妙。
2011年4月26日
今天，黑暗中的朋友和我一同出去了。
我去看我父母。弟弟有了孩子，让他们乐不开交，似乎忘记我的惨死。这让我有些恼怒。我故意打翻茶水，掀翻桌子。看见孩子走出来，我对他吼，诅咒他。黑暗中的朋友在我做出更过分的是之前，制止了我。
恢复理智，感到内疚。这样的我，selena还是不要知道罢。
2012年12月19日
我要疯了。Selena这个娼妇爱上了别的男人。她竟然会不要脸地跟踪别人。我必须杀了那个人，必须把Selena夺回来。
2013年1月16日
他就要结婚了，这是对selena报应。本来以为Selena会就此罢手，可我还是低估了她的无耻。
她去找他说话了，说话了。要不是我那位黑暗中的朋友百般阻拦，我一定会当场把他杀死。我要让他和我一样碎成一片一片一片。
2013年1月30日
她和他去喝酒了。他们目光相交，像极了当初我和selena约会的场景。她挽留他了。我焦急万分地恳求黑暗中的朋友，告诉我应该怎么办。他在我耳边低低地说：我会帮助你的。
筱小姐看着邝先生开门离开。她的身子还是有点轻。这一段都是前天晚上突然丧失的记忆。灯光渐暗，一直暗下去了。
身旁盖瑞再次出现，他把手搭在自己肩头。奇怪的是，筱小姐没有察觉到一丝暖意。她开口问道：“这是你想让我看的吗？这一切是真的吗？”
盖瑞说：“是的。这一段是你遗失的记忆。”
筱小姐有些惭愧，但她转念一想。盖瑞已经死去多年了，自己不论如何也不能算是亏欠他。不语，再没有羞愧的表情。
盖瑞继续说：“你一定很好奇接下来发生的事吧。不要说话，闭上眼睛。我告诉你。”
邝先生独自走在冷风中的街道，人行道上空无一人，马路上没有汽车。东边的天就快要发红了，他心想。他隐隐约约听到身后响起自己的名字。他转过头，原来是她。筱小姐正向自己走过来。她穿得很少，仅在孔雀绿色真丝睡裙外面罩了件深灰色的呢子大衣。外套太大在身上晃荡晃荡的。可能是天气太冷的关系，她双手抱在胸前。高跟鞋“咯，咯”蹬地，划破街道的寂静。
她喘着气说：“你有东西忘记了。”
“你不用这样送出来的。明天上班的时候给我呀。”
“不是说好了，太阳一出来就是陌生人么？”
邝先生问：“什么东西啊？”
“这个。”她伸出右手，搂住邝先生的脖子。左手插进口袋里。
邝先生柔声说道：“好了好了。开玩笑的，怎么可能变成陌生人。不要难过了。放我回去换身衣服，过几个小时一起吃饭，怎么样？”
“今天你走不掉了。”她把左手从口袋里悄悄抽出来，合在右手之上。
邝先生知觉脖子凉凉的，接着手脚便失去了知觉。他软瘫在地，漠然望着筱小姐。她逆光站着，东边天空红了，她手里拿着把半米长的西藏弯刀。
邝先生突然看见十二岁那年生物课解剖蟾蜍的情景，用细长的解剖针插进蟾蜍的中枢神经，一定要趁其不备，迅速地扎下去，最重要的是“准”，只有一次机会。他仰面躺在地上，变成一只蟾蜍。他干笑几声。
筱小姐又在笑了，这次笑声干干的，她的头一会儿左看看，一会儿右看看。接着低下头喃喃自语道：
“为了她，我们必须这么做。”
“我是盖瑞，selena的未婚夫。他是我的朋友，也是selena的朋友。”
“盖瑞，你说什么，大点声，我听不清楚。”
“我在和邝先生说话。”
“我们快点，一定要赶在天亮之前把他处理掉。”
“怎么弄？”
“把他开远点。”
“我来。你也搭把手。”说罢便开始拖拽邝先生。奇怪的是，她力气大得惊人，恐怕是健壮男子也不及她。她把邝先生拖到一辆红色的车子后，一路上很小心，没有血迹留下。她把他放进后备箱，去开动车子，嘴里还是那样喃喃自语的。
她表情丰富，一会儿阴森可怖，一会儿怯生生，言语像是两个人正在对话。
邝先生觉得眼皮很沉重，他尽量让自己清醒。他从未预想过自己的结局会如此戏剧化。
车子停下了，打开后备箱，她对他说：“你的终点到了，欢迎来到失败者公墓。”接着她尖厉地大声笑。拿出后备箱里面的锯子，嘴里自言自语道：“咔吱咔吱，咔吱咔吱。不听话的小孩，爸爸会打哦。不在家的时候，自己玩。咔吱咔吱咔吱。”
他听见自己骨骼碎裂的声音，咔吱咔吱。他的脸上凉凉的，是筱小姐的钻石项链触到邝先生的脸。他用最后一丝力气咬住那项链。咔吱一声，项链被留在他嘴里，接着，万籁俱静。他想，他的头可能被砍掉了。
筱小姐不相信她的所见所闻。心想：我明明死了呀，这肯定是幻觉。他对盖瑞大叫：“你骗人的！你这个骗子！”
盖瑞任凭她用指甲抓自己的脸。等到她稍微恢复理智之后说：“你是死了，这也不是幻觉。”
筱小姐瞪大眼睛：“你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
“因为我活在这里。”他用食指指指他的太阳穴。继续说道：“事实上，这些年我没有死，换了种存在方式，就在这里。Selena，你跟我说过小的时候，父母把你反锁在家里，你一个人很寂寞。你就发明出一种自我游戏的方法。”
“角色扮演。”
“是的。你创造了最要好的朋友。”
“穿黑斗篷的夜行者。”
“你小时候把他当做恋人。”
“他保护我，几近自私地。”筱小姐瞳孔放大。她明白了，自己才是始作俑者。真正的盖瑞，是她杀的；邝先生也是他杀的。
我看完日记最后一页长舒一口气。
筱小姐的故事里，活着远没有想象中简单。你觉得自己是孤独的，然而，无意之中自己变成那个最可怕的人。我想，这本日记还是物归原位更好。悬案，和自杀对他们各自的亲人的伤害远不及真相。所以，就用“神秘事件”这种说法来保护那些本该被爱的人吧。
（the end）
英语。如果是英语专业的话，说：擅长英语，那就变得毫无争议了。我说的没错吧。快喝吧。”筱小姐为他倒上一杯酒，他再次一饮而尽。
“第三个，你时常加班是在逃避回家。”
“这个你猜错了。”
“首先，在我加班的情况下，你们公司亮着灯的办公室非常少。其次，当我提出喝一杯的时候你摸了下手上的戒指。说明你一定想到了家中的那位，但你没有拒绝我，那么家中的那位在此次事件中就变成推动力。一定是发生了些什么，令你不情愿回家。”
这个女人过分聪明了。邝先生垂下眼睛，拿起酒杯第三次一饮而尽。邝先生又有点惋惜，这样聪明的女人只能被男人看做知己，不会变成情人。男人都喜欢笨女孩。
“轮到你了。”筱小姐说。
邝先生道：“开始之前先说明，喝酒适可而止。你是女生，不要玩的太疯。”
“你还不一定猜得出呢。”筱小姐眯眼看他。
“梦想是当作家。你用钢笔。因为你右手第一指节侧面还有墨迹。钢笔控有两种，设计师和作家。前一种是垫一垫脚就可以实现的，但是现在的你是一名行政管理。所以，一定后一种。”邝先生故意学着筱小姐的语气说，甚至学她一边说一边玩弄项链的手势。
筱小姐扑哧一声笑出来，她趴倒在桌面上，尽量把笑声压低，只见肩膀抽动。过了一会，她揉揉眼睛说：“算你猜对了。不过不许学我说话。”邝先生为她倒酒，只倒半杯。筱小姐很识趣，也不多说什么。她拿起杯子来一饮而尽。又说道：“喝着喝着，觉得这酒好甜。”
“这个，”邝先生指了指她的钻石项链，“对你来说有很重要的意义。是别人送的。噢，不，是重要的人送的。”
“你怎么知道？”
“我瞎猜的。”
“倒酒。”筱小姐眼睛里突然变得亮晶晶的，她将视线转向台面上自己不甚洁净的手指，叹了口气，喝下那半杯酒。
“而且那个人已经离开了。”邝先生接着又说：“你不必这样，纠缠于过往只会陷入自我折磨的困境。”
她突然转过头去看着邝先生，动作僵硬发怒般的，眼神却是幽怨的眼神,说道：“假如说我就是喜欢这种被人亏欠的滋味，就是喜欢让人看着自己，让人家一辈子觉得愧疚，那你会则么说。”
他为她再一次到了半杯酒,说道：“我会说，喝酒吧你这个二货。”
筱小姐微微一笑。邝先生道：“我赌你这条项链，我赢了，项链归我，你就要向前看。”
“那你的赌注又是什么？”
“你来挑。”
筱小姐戳了戳他的戒指，道：“这个看上去最值钱了。是你叫我向钱看的。”她知道他是玩笑话，却忍不住想把这玩笑变得更有趣。
邝先生故作费劲地摘下无名指上的白金戒指，放在两人中间，筱小姐觉得他这样很可笑，却也学他，取下项链放在台子上。
邝先生说：“那个坐在两人卡座独自饮酒，谢顶日本人，看见了吧。你说他还能喝几瓶？”
“不会超过三瓶。”
“好，那我说，他会一直喝到烂醉才离开。”邝先生心想：人真是奇怪的动物，明明自己的问题还是一团乱麻，却乐于从解决别人的问题上得到成就感。
后半夜他们交换了联系方式，又聊了许多：当年是怎样准备高考的，读中学的时候和那几个老师关系密切，又顶撞过哪个老师，以及同事啊，父母啊，电影啊，音乐啊，小说啊，理想啊，诸如此类不着边际又很掏心掏肺的话题。而那个谢顶的男人早已离开。当他们回过神的时候，那张桌子已是空空如也。邝先生认为这不能作数，因为双方都没有证据，但筱小姐不依不饶偏要问店员查账单。店员指了指废纸篓告诉他们账单在里面，电脑里统计的只有总量和金额，没有桌号，如果要查的话，只好他们自己去废纸篓里面找。筱小姐饶有兴致地一张张拿出来核对桌号时间。她就是这么争强好胜，一切都只喜欢赢，连追求完美也是为了赢。
邝先生陪她找了大约摸四十分钟，他们还找到不少再来一瓶的盖子。邝先生是不情愿的，却又不想她一个人受人白眼，陪她也罢。邝先生的做事准则是和气，分分秒秒都在躲避可能的斗争。
终于在凌晨之前筱小姐找到了那张收银条。她双手紧紧捏着那张收银条，巫婆一样地奸笑，边笑边说：“天助我也，三瓶啊。”她一把拿过桌面上的白金戒指套在自己拇指上。戒指上一颗小小的白钻兴奋地闪着光。
躺在床上，能记得的只有这些了，至于后来如何像是雪花屏，一丝都不记得了。她再次翻了个身，却发现脖子空空的。原来只顾着这枚戒指，竟忘了项链已经解下。
筱小姐不甚习惯，这些年来那条项链一直代替它的主人陪在自己身边，早已融入自己的骨血里面。她想起了他：盖瑞。他们本该属于互相，他们本该结婚生子，本该过着平凡庸俗忙碌的生活。可筱小姐被远远地抛在后面。岁月里，原本储存着的怨念早已殆尽，旧爱的脸也在记忆中模糊。剩下的只有他留下钻石项链，和日记本。
倘若有人问起盖瑞的离开，筱小姐会说他死于车祸。而事实上，盖瑞死于谋杀。而且，杀手极度凶残地将他分尸成诸多部分。分别埋在南汇郊野的田埂间。至今找到的尸体碎片仅仅是右半边胸腔，几片残破的头骨和左手无名指。杀人者尚未确定。
盖瑞死后不久，筱小姐的母亲认为，死于非命者必定有极重的厉气，便趁筱小姐不在家时，把有关盖瑞所有的照片和礼物统统毁之一炬。可能是过度悲伤了筱小姐发现后甚至没有与母亲争辩，独自收拾了少量衣物，不顾家人劝阻在沉默中离开。
她只是觉得母亲的做法显得太没有人情味。
那一整段记忆，都是她不忍心回首的。好在时间把怨恨连同盖瑞的悬案统统化为长长短短叹息。大概，没有人继续追查了，筱小姐心想。
那本日记本，是在盖瑞一周年时，他父母送给筱小姐的。他们说：日记上，太多太多有关你的，应该属于你才对。盖瑞走的半年之后，筱小姐没有再为此流过一滴泪。可那天，她抚摸这这本日记本。浅蓝色的牛仔布面，日记本里，盖瑞潇洒的字体。她泣不成声。原来，盖瑞真的不在了，真的不在了。
想到此处。
筱小姐感到自己卑鄙极了。
她爱上别人，便是对盖瑞最大的亵渎。她必须找回自己的项链。晚些时候，她又去了昨天那家酒馆。服务员说没有捡到过项链。她要求调出监控录像。原来走的时候自己已经烂醉了。是邝先生拿了项链放在裤袋里。筱小姐本想直接打电话给他，又觉得这样做像是在拷问邝先生是否偷拿了这项链。于是她决定等邝先生先打电话给自己。
她又回到家中。脑海中不自觉得将邝先生与盖瑞进行比较。他们都是那中自我矛盾着真性情的人，都是那样和气的人。她开始踌躇，自己对邝先生的感情，到底是基于邝先生本身，还是由于自己对盖瑞过度的思念？这种思考就像是缺少常量的方程，不论如何求解，最终只能是无限循环往复下去。谁像谁？是筱小姐自己心里有一个模子，一切遵循内心，还是她只是想寻找第二个盖瑞？
十点左右，门铃兀自响起。站在门口的是完全陌生的一男一女。筱小姐还在迟疑是否要开门时，女人开口道：“筱XX开门。我们是警察，刑警。我们知道你在里面。”
“什么事？好看一记你们的证件伐？”筱小姐很谨慎，她隔着门，从猫眼里观察这两个陌生人。
自称男警察的拿出证件和一张a4对着猫眼给筱小姐看。
看罢，筱小姐开门，没有请他们进房。男警察对她说：“你认不认识一个叫邝XX的人？”
“认识。”
“他出了点事，我们想和你聊一聊和他有关的事。警车就在楼下，不过如果你不愿意跟我们走的话，我们也可以在这里说。”和女警比起来，他显得文质彬彬。
筱小姐一怔，她完全无法将邝先生和任何案件联系起来。她说：“进来吧。坐一会。不用换鞋了。我去泡点茶。等等哦。”
“不用麻烦了。”女警说。
筱小姐还是执意沏了两杯毛峰。他们在客厅坐下。
男警察拿出一张照片，问道：“你认识他吗？”
“是邝先生没错。请问发生什么了？”
“这个等一会再告诉你。”
“昨天晚上十点到今天早上你在哪里？”
“昨天前半夜我在公司附近遇见邝先生，后半夜我们找了个地方聊天喝酒。之后，我有点醉了，记不清自己怎么回家的。几天早上我都在自己家，”筱小姐如实回答，紧皱眉头，眼神里的幽怨再一次浮现，“请告诉我，到底怎么了！”
记笔记的女警白了筱小姐一眼，干巴巴的说：“不是说了么，等一下告诉你。”
男警察问道：“以你对邝先生的了解，他是一个怎么样的人？”
“嗯，他是个很和气的人，工作也优秀。”
“那他会有可能与某些流氓集团有任何联系么？”
“他？！怎么可能。他是一个很乖的人。”筱小姐觉得自己有些多嘴，她怕自己的那些情愫被眼前的两个陌生人识破，便又辩解道：“他们都这么讲。”
“你们认识多久了？”
“一个月左右吧。”
“除了昨天你们一起去喝酒，你们之间还发生过什么交接？”
“有几次在吃午饭的时候遇到过，还有几次下班的时候再碟片店遇到。哦，对了，前几天他给了我一盒喜糖。”
“冒昧问一下你们私下里会谈点什么，恕我冒昧。”那人说了两个“冒昧”，筱小姐察觉出他的尴尬。感到现在是自己占了上风，她泰然自若，说道：“我们的交流也不是很多。大多是点不着边际的话。兴趣爱好什么的。难道这和你们的案情有关？需要我更具体的回忆下来吗？”她就是这样，什么时候什么场合都要赢。这让喜欢她的人欲罢不能，让恨她的人恨之入骨。这种几近天真的自作聪明，可以让她很成功，也很寂寞。
房间里一阵沉默。三个都等待着最终答案的到来：邝的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两个心知肚明的，一个焦急万分。
大约摸过了五分钟，女警从档案袋里拿出拿出几张照片。“今天早上，市政建设队伍，在翻新绿化的时候发现了……你自己看吧。”
筱小姐接过照片。顿时瞪大眼睛，双手一松照片散落一地。一时间，丧失言语能力。她再一次，输给命运，心服口服。
男警察看了看时钟，十一点不到，他起身告辞，伸手和筱小姐握手，却顿了顿，仿佛从她脸上看出些异样，道：“按照规定，我们需要照片记录谈话当事人，不知道筱小姐是不是方便？”
“嗯。”她呆若木鸡。
他们要求筱小姐把头发梳起来，从正面和侧面拍了两张照之后便告辞了。
警察走后。筱小姐摊到在沙发上。回想照片上可怖的画面。一只血肉模糊的左手，无名指上还有个戒痕。另外几张是一些发黑的器官照片。筱小姐越想越是觉得恶心，她下楼在便利店买了包大卫杜夫的烟和一瓶廉价红酒。整夜无眠。说不上伤心，只是震惊。昨天，还深深迷恋那人儿。
警车上。女警好奇的问：“明明没有规定需要照片留档啊，为什么拍照？”
男警察答：“几年前局里有一个‘盖瑞’的案子，作案手法和这次的很像，说是巧啊，这位筱小姐正是盖瑞的未婚妻。而且，她对于邝的死，显得太故作镇定。这里面一定有问题。还有，她的脖子上，有一条红印。”
女警似是明白些什么，道：“所以你怀疑那条项链是……撕扯。”
“不要乱猜。我们需要更多的证据。明天之前，把当年’盖瑞’悬案的照片、当事人笔录，不管有什么都找出来给我。”
“明白。”
东窗之夜漫长得令人窒息。
夜色下，城市的寂静也令人窒息。
筱小姐的生活又被带回那片废墟，残垣断壁尘土飞扬，死亡低低地喘着粗气。像是火灾后，全然毁灭的样子。生活、爱、希望，随着那些为数不多却又举足轻重之人的离开消散在尘埃中。什么都没有了。抑或是说她不曾拥有任何东西。她的过往和爱同盖瑞的身躯那样，无处寻觅。而希望，这失而复得的东西，再一次消失殆尽。
当太阳升起的时候。她觉得周遭事物变得陌生。仿佛自己也是不存在的一样。证据，她活着的证据是什么？无从想起。原来那个好胜的女人一直在输，奋斗挣扎全然没有意义。比起失败，更可怕的是没有赢得希望。
某个念头萦绕思绪。必须把废墟全盘推翻才能重建。
她突然迫切地需要玫瑰花。深红色的，红的发黑的。她僵硬地走下楼梯，宛如一具枯槁的尸体。
不知怎么回去的，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玫瑰已手边。
终于，要奔赴最后的约会了么？盖瑞会在那里等她。邝先生也会不期而至，而他与她之间将不会再有障碍。想到这里，她变得决绝。她穿上象牙白色的真丝睡衣，躺倒在浴缸里。任凭发烫的水浸润全身。刀锋越是锋利划过皮肤时越是令人难以察觉到痛楚。殷红的血渗入水中，血腥气混杂着玫瑰的芬芳，前所未有的好闻。
筱小姐正奔赴一场盛大的约会。
她早该如此，多年以来，这时唯一令她轻松的时刻。
轻了，声音轻了。空气轻了。灵肉分离的那一瞬，漫天飞雪。不一会，白雪覆盖森林，黑色的背景下，只剩下几棵冬季里光秃的老树，殷红的玫瑰花瓣散落周身，自己一席白衣正蜷坐在雪地中央。
“看不起别人的你，等着作茧自缚吧。”盖瑞的声音从远处飘来。
“这个世界的确肤浅得不可理喻。”筱小姐喃喃道。
“别傻了，你不聪明的。自以为是罢了。”
“你空口无凭。而我，没有办法和恶趣味的人交谈。哪怕是一秒钟都会要了我的命。”
“你也没有证据证明你比他们高明。还不是你先离场？是你输了。”
这样的对话太过熟悉，筱小姐梗咽得说不出任何一个字。
盖瑞站在远处茫茫白雪里，显得苍白，黑色的眼睛广袤无垠。泪水模糊筱小姐的视线，她看见正盖瑞张着双臂，便飞奔过去。赤裸的双足溅起的白雪每片都化为一颗钻石，铺散在过往的道路上。她就要触碰到盖瑞了，他他的气息，他的温度如旧。
但是筱小姐抱住的却是一团空气。
盖瑞同雪一起消散了，黑暗降临。
昏暗的街道上走着一男一女两个人。是前天晚上，筱小姐和邝先生。
他们沉默地走着，各自吝啬话语，仿佛任何声音都会使某些高贵的沉默遁入俗套。
行走中，酒精的威力消散了大半，邝先生想不通，自己本该打车回家，却还是同这个女人一言不发地走了这么长一段路。她的寂寞让她显得与众不同。但是，他们之间不可能、不应该也不允许产生任何情愫。他们之间只有些淡淡的对话，不足以令人背弃誓言。若是硬要说出个缘由，那必是好奇心。邝先生想知道为什么她会显露出大于实际年龄的苍凉。而神秘感，足以激发雄性动物最原始的本能——一探险。他走神时，筱小姐不觉之中落到了后面。当邝先生发现时，两人已经相距三四米远了。她站在原地，正低着头。
“怎么啦？”邝先生大声问。
原来期待的是：我们就在这里分手吧，或者我在这打车了。此类话语。没想到迎来的却是一个热切的拥抱。他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
“我正醉着吶。明天就忘记好了。你也一样。”她说。
……他无言。
筱小姐又说道：“太浪费了。我又少了一个可以说话的朋友。”话音落下，她觉察到邝先生的手轻轻地拍着她的背，依旧没有说话。
“明天我就会乖乖忘记你的。今天求你去我家，求你了。”她的声音简直像是要哭出来了。
“嗯。”这个字并没有经过邝先生所习惯的自我周旋，声音几乎是含在喉咙里的。他多么希望风声能将其掩盖。
她听见之后松开紧紧围住邝先生脖子的手臂，直接坐在地上。她听到什么东西碎了。那是她的自尊心。太浪费了，即便邝先生今晚之后愿意同她结成某种不可言的微妙的关系，她的自尊也不允许她逾越道德的鸿沟。
邝先生蹲下来，问她：“你真的在哭吗？”
“没有。”筱小姐看着他的眼睛实话实说。虽然戴着眼镜，依稀可见邝先生深棕色的瞳仁，折射出温柔的神采。，攻击性的，小聪明的神态，此时此刻全然瓦解。
“那就好。我去打车，你要不要一起来？”他说着，伸出双手想要把筱小姐拉起来。没想到反被她拉了过去。邝先生怔了怔，呆呆地看着她，她却神经质地放声大笑。她捏一下他的手，说：“怎么办，你还只是个孩子。”
揭开帷幕的时候，她循环播放着押尾光太郎的卡农。古典吉他悲伤的音色配和幸福又惆怅的旋律。他们像音符那样，九曲回肠，各不相同，然而息息相关着。彼此，化作为生命中不可缺少的一笔。天亮之后，那个大孩子就要成熟了，那个恋旧的寂寥的女人重拾希望。天亮之后，成为路人。只有这样，才能保持互相之间的自尊与纯洁。
她说：“再过几个小时，天就亮了。请在那之前，离开吧。”
大多女人对私密有隐僻。时刻坚守那黑暗一隅，把自己隐藏的好好的，即使周遭一片漆黑有只野兽正喘着粗气也没有关系，潜在的危机只要自己看不见，女人就可以当它不存在。筱小姐归根结底还是其中一员。
邝先生很快就打点好一切，摸了摸口袋，拿出她的钻石项链，俯身系在她的脖颈上，眯起眼睛，温柔笑道：“这是你的小费。”
筱小姐努起嘴说：“这是你从女主人身上偷来的，把它送给女主人的继女。”她光着身子，赤足兀自走到厨房为自己倒了一杯红酒，又回到邝先生跟前。向他扔去一个小小的，银白色的钻石戒指，道：“不用找钱了。你真的是花魁么？为什么这么没有水准？”
他把戒指戴在左手无名指上，恰好盖住戒痕。筱小姐浅浅缀一口红酒，拿着酒杯的手指，微微发抖。喃喃自语道：“彻底坏掉了，还是倒掉算了。”她看上去悠闲自得，仿佛房子里只有她一个。
邝先生离开的时候，没有道别，这一夜，就像上老朋友家拜访，朋友恰好不在家那样。
夜里，我突然接到紧急会议通知，便风尘仆仆地去了。
会议室大家里三三两两地坐着，徐队长坐在桌子末端，前面放了一份文件。他的副手女警小吴正给在场的人发一样的文件。拿到文件的，各自低头翻阅。很安静。申请调到刑事科以来今天是我第一次参加行动前的会议。命案令我跃跃欲试。
小吴坐到位子上，简单寒暄后道：“两周前那起‘绿化带碎尸案’想必大家都略知一二。就在刚才，案件有关人之一上海籍女子筱XX被报在家中切脉自杀。报警的是她的家人。根据法医发送的消息，因为长时间的水中浸泡，死亡时间尚不能肯定。初步推算为两周。”
我听到有人窃窃私语道：
恐怕是畏罪自杀了。
不是的，我看是买凶杀人，自己承受不住了吧。
哼，这种推断简直愚蠢。试问，现实中怎么可能会有女人能在几个小时之内杀人分尸之后还有力气掩埋？如果她当真有这能耐又怎么会自杀？买凶杀人是说得通，单也不见得现实。大多受雇杀手都经济拮据头脑简单，做不出‘绿化带碎尸案’或者‘盖瑞悬案’这样完美的现场。
徐队长冷冷说道：“今天就是想请各位前往筱XX的死亡现场进行证物采集。”
筱小姐的住宅位于上海中环附近某小区，我仅能透露至此。门虚掩着，推门进去，一股刺鼻的尸气扑面而来。房间内部装修风格简约，满目的白色，白色的墙壁，，白色的沙发，白色的餐桌，白色的窗帘。仅仅是沙发正上方挂着一幅大红色的油画。更恰当的说，是用各种红色颜料随意涂出来的。除此之外，几乎找不到别的陈设。这场景让我心神不宁。
顺着死亡的气息进入浴室。
她正躺着，浴缸里满是黑色的液体，液体的源头是她的手腕和脖子。还些有枯枝烂叶沉在水底，同样是黑色的。长期浸泡使她的身体显得肿胀，水下的部分有些皮肉已经开始腐烂了，像是金鱼身上长期没有照料的伤口，头发异常油亮贴在头皮上。双目紧闭，眼睛的位置有些下凹。
很难想象她曾经活过。
眼睛就是这样。看了第一眼，便觉得事物永远都是那样。
转眼间她的家变得杂乱无章，抽屉有的敞开着，有的倾覆下来，仿佛在昭告天下自己是清白的。同事们用自封袋收集证物，极度小心仔细，关于案情他们也高谈阔论，似乎这一切都是板上钉钉，简简单单的样子。
离开的时候，我再一次看见那副红色的油画。原来，画的是日落。
那天晚上，辗转难眠。很想回忆起那副油画的样子，那种透彻的红。但每一次尝试都以失败告终。隐隐的觉得那幅油画像个旁观者，冷眼见证。我被那种我所熟悉的，热烈的，神秘的，触电一般的感觉所袭击。那是一种被称作第六感的东西，在我这里，从没错过。
我必须回到那幅画前。
清冷的月光透过窗子斜斜地洒在纯白色的地板上。房间里的异味随着尸体的离开消散大半。借着手机闪光灯微弱的光源我步步深入。奇怪的是这段路感觉比白天长了好几倍。
“日落”依旧。
我伸手推动画框，“咚”的一声闷响，有东西在画框的背面滑动。似乎这里面住着来自异世界的精灵，我的造访把他从睡梦中惊醒。
我把手伸到画框的背面，摸到一个类似“书”的东西。隔着胶手套我无法给出触觉上的描述。取出来之后才知道，那是一本深蓝色的布面硬面抄。
笔记本的扉页上写满了“Selena”。内容似是某人的日记。这位死去的筱小姐可能就是Selena，日记的作者大概是“盖瑞”。
我把画框扶正，带上日记本匆匆离去。
我花了一整晚的时间，把这本日记读完。谜团便解开了。日记里前三分之一记载盖瑞的工作，家庭，生活。当然，大多数是有关于selena的。但是后三分之一就变得很奇怪。首先，时间是2006年6月之后，我知道，盖瑞在5月的时候就已经遇害。但是，从字迹上判断，看上去确实像他本人所写。其次日记的内容也变得极端反常，可以看出作者本人极度疯狂。
下面是日记后半部分的摘抄。
2006年6月25日
前几天我死了。自从死去之后，回忆变得更加清晰了。但是，当前发生的事几乎是一看就忘。
夏天来了，要使劲烦恼才好。她说。
她还没有完全知道我是怎样被残忍的杀害的。她不知道，我被切成了十三块，她不知道，那个人把我血肉模糊的身躯埋在土里，埋在油菜花田的旁边，埋在粪坑的旁边。她不知道，我快要腐烂的时候野狗争先恐后地扒开泥土撕碎我残破的身躯。
忘记告诉你了，我把本来想送给她的钻石项链藏在她最讨厌的那张CD的盒子里。
今天，Selena找到了那根项链。非常好。这是，现在唯一好的事。
2006年9月18日
今天下了一场大雨。
我的离开使你意志消沉。太好了。这是我存在感的体现吗？这个世界上为什么会有“水鬼找替身”这种说法。我开始明白了。作为鬼魂，我倒是很想让世间的人们尝尝我体验过的痛楚。
2007年1月1日
新年好。Selena让我告诉你一个秘密。我其实很熟悉那个杀掉我的人。他就在大家中间，但是他是一个不存在的人。当他出现的时候，就会有死亡。他是死神。
但是，你放心。这个不存在的人是不会杀害你的。
至少我不会让他这么做。
我是个无神论者。我相信，一定是另一个人在盖瑞死后续写他的日记。我继续往下读，试图找出日记可能出自谁手。谁知，却发现了更为诡异的真相。这一位“盖瑞”随着时间的推移变得越来越疯狂。字迹也是难以辨认，我很吃力的往下读。
2008年5月13日
今天是我的忌日。我在计算有多少人怀念我。说实话，我已经为此计算了好几周。死者就是这样，因为生活的空洞，不得不重复同样的事情来填补空虚。
之前一直忘了和selena说我现在住的地方。一定不是他们烧来的纸房子。我的身体太碎了，所以行动不方便，只能找了个没人的黑屋子先住下，平日里不出门的。找了针线正在把我的身体一块一块拼起来。
也会有人经常来看我。那个把我杀掉的人就是其中之一。两年前，我把他当做敌人。现在，大家熟络了，不管怎么样，你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
2009年5月13日
三年了。他们找了人为我做法事。他们都说，尘归尘，土归土。今生缘分断了，来生再续。他们看上去都那么祥和。但他们互相间隐瞒的瞒不过我。
这几天，他们之中有的会在半夜害怕的惊醒，喃喃自语：南无阿弥陀佛。他们害怕极了，像我这样死去的人身上有厉气，过个三五年就要找替身。所以他们诚惶诚恐对着我的照片三叩九拜，唯恐那替身就是自己。
Selena和他们不同，她懂得哭泣。趴在地上不肯起来，她说她很寂寞，硬要我带上她走。
2010年8月20日
夏天来了，要使劲烦恼才好。这句话我始终记得。Selena不知不觉中养成个习惯，想问题的时候喜欢摸一摸项链上的坠子。她以前会说：小习惯容易向敌人暴露弱点，应该尽量避免。现在，却毫无顾忌地这么做着。我如果活着会很自豪地向人炫耀。
不过现在我死了，只有一个人定期来看看我。你知道的，就是所谓的凶手。我们成了朋友，已经向他炫耀过了。
2011年2月18日
有些事情是秘密。说出来的话，心脏病患者会承受不了。还是不要说了。
2011年4月15日
我的身体已经缝得差不多了。再过几天，我的那位黑暗中的朋友会和我出门逛一逛。到时候要借用一下……算了，还是不要写下来为妙。
2011年4月26日
今天，黑暗中的朋友和我一同出去了。
我去看我父母。弟弟有了孩子，让他们乐不开交，似乎忘记我的惨死。这让我有些恼怒。我故意打翻茶水，掀翻桌子。看见孩子走出来，我对他吼，诅咒他。黑暗中的朋友在我做出更过分的是之前，制止了我。
恢复理智，感到内疚。这样的我，selena还是不要知道罢。
2012年12月19日
我要疯了。Selena这个娼妇爱上了别的男人。她竟然会不要脸地跟踪别人。我必须杀了那个人，必须把Selena夺回来。
2013年1月16日
他就要结婚了，这是对selena报应。本来以为Selena会就此罢手，可我还是低估了她的无耻。
她去找他说话了，说话了。要不是我那位黑暗中的朋友百般阻拦，我一定会当场把他杀死。我要让他和我一样碎成一片一片一片。
2013年1月30日
她和他去喝酒了。他们目光相交，像极了当初我和selena约会的场景。她挽留他了。我焦急万分地恳求黑暗中的朋友，告诉我应该怎么办。他在我耳边低低地说：我会帮助你的。
筱小姐看着邝先生开门离开。她的身子还是有点轻。这一段都是前天晚上突然丧失的记忆。灯光渐暗，一直暗下去了。
身旁盖瑞再次出现，他把手搭在自己肩头。奇怪的是，筱小姐没有察觉到一丝暖意。她开口问道：“这是你想让我看的吗？这一切是真的吗？”
盖瑞说：“是的。这一段是你遗失的记忆。”
筱小姐有些惭愧，但她转念一想。盖瑞已经死去多年了，自己不论如何也不能算是亏欠他。不语，再没有羞愧的表情。
盖瑞继续说：“你一定很好奇接下来发生的事吧。不要说话，闭上眼睛。我告诉你。”
邝先生独自走在冷风中的街道，人行道上空无一人，马路上没有汽车。东边的天就快要发红了，他心想。他隐隐约约听到身后响起自己的名字。他转过头，原来是她。筱小姐正向自己走过来。她穿得很少，仅在孔雀绿色真丝睡裙外面罩了件深灰色的呢子大衣。外套太大在身上晃荡晃荡的。可能是天气太冷的关系，她双手抱在胸前。高跟鞋“咯，咯”蹬地，划破街道的寂静。
她喘着气说：“你有东西忘记了。”
“你不用这样送出来的。明天上班的时候给我呀。”
“不是说好了，太阳一出来就是陌生人么？”
邝先生问：“什么东西啊？”
“这个。”她伸出右手，搂住邝先生的脖子。左手插进口袋里。
邝先生柔声说道：“好了好了。开玩笑的，怎么可能变成陌生人。不要难过了。放我回去换身衣服，过几个小时一起吃饭，怎么样？”
“今天你走不掉了。”她把左手从口袋里悄悄抽出来，合在右手之上。
邝先生知觉脖子凉凉的，接着手脚便失去了知觉。他软瘫在地，漠然望着筱小姐。她逆光站着，东边天空红了，她手里拿着把半米长的西藏弯刀。
邝先生突然看见十二岁那年生物课解剖蟾蜍的情景，用细长的解剖针插进蟾蜍的中枢神经，一定要趁其不备，迅速地扎下去，最重要的是“准”，只有一次机会。他仰面躺在地上，变成一只蟾蜍。他干笑几声。
筱小姐又在笑了，这次笑声干干的，她的头一会儿左看看，一会儿右看看。接着低下头喃喃自语道：
“为了她，我们必须这么做。”
“我是盖瑞，selena的未婚夫。他是我的朋友，也是selena的朋友。”
“盖瑞，你说什么，大点声，我听不清楚。”
“我在和邝先生说话。”
“我们快点，一定要赶在天亮之前把他处理掉。”
“怎么弄？”
“把他开远点。”
“我来。你也搭把手。”说罢便开始拖拽邝先生。奇怪的是，她力气大得惊人，恐怕是健壮男子也不及她。她把邝先生拖到一辆红色的车子后，一路上很小心，没有血迹留下。她把他放进后备箱，去开动车子，嘴里还是那样喃喃自语的。
她表情丰富，一会儿阴森可怖，一会儿怯生生，言语像是两个人正在对话。
邝先生觉得眼皮很沉重，他尽量让自己清醒。他从未预想过自己的结局会如此戏剧化。
车子停下了，打开后备箱，她对他说：“你的终点到了，欢迎来到失败者公墓。”接着她尖厉地大声笑。拿出后备箱里面的锯子，嘴里自言自语道：“咔吱咔吱，咔吱咔吱。不听话的小孩，爸爸会打哦。不在家的时候，自己玩。咔吱咔吱咔吱。”
他听见自己骨骼碎裂的声音，咔吱咔吱。他的脸上凉凉的，是筱小姐的钻石项链触到邝先生的脸。他用最后一丝力气咬住那项链。咔吱一声，项链被留在他嘴里，接着，万籁俱静。他想，他的头可能被砍掉了。
筱小姐不相信她的所见所闻。心想：我明明死了呀，这肯定是幻觉。他对盖瑞大叫：“你骗人的！你这个骗子！”
盖瑞任凭她用指甲抓自己的脸。等到她稍微恢复理智之后说：“你是死了，这也不是幻觉。”
筱小姐瞪大眼睛：“你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
“因为我活在这里。”他用食指指指他的太阳穴。继续说道：“事实上，这些年我没有死，换了种存在方式，就在这里。Selena，你跟我说过小的时候，父母把你反锁在家里，你一个人很寂寞。你就发明出一种自我游戏的方法。”
“角色扮演。”
“是的。你创造了最要好的朋友。”
“穿黑斗篷的夜行者。”
“你小时候把他当做恋人。”
“他保护我，几近自私地。”筱小姐瞳孔放大。她明白了，自己才是始作俑者。真正的盖瑞，是她杀的；邝先生也是他杀的。
我看完日记最后一页长舒一口气。
筱小姐的故事里，活着远没有想象中简单。你觉得自己是孤独的，然而，无意之中自己变成那个最可怕的人。我想，这本日记还是物归原位更好。悬案，和自杀对他们各自的亲人的伤害远不及真相。所以，就用“神秘事件”这种说法来保护那些本该被爱的人吧。
（the end）
[ 此帖被以漠在2013-08-01 22:43重新编辑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