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本帖被 逆° 从 原创小说 移动到本区(2016-03-31)
—
秦隽拿着一串锈迹斑斑的钥匙站在秦家老宅的门前发呆,自五年前老父将这串钥匙交到自己手上,秦家的产业已是一日不如一日,他一介书生怎担得起这锱铢必较的往来生意?于是,这五年来,管家和各商铺的当家管事欺上瞒下,将秦家的财产掏噬一空,如今只剩下个空壳子和这个有着百年历史的老宅。
大门处两只昂首而立的石狮微垂着双目,似是对秦家现下的光景不忍目睹。门楣上前朝名臣所书的“秦府”二字的匾额还在,但当时的名望和风光已然不见了。
秦隽叹了口气,将脚边的一卷黄纸贴在了大门上,转身进了门去。
夕色之下,笔触风流的纸张上只有四个大字——“吉屋出售”!
遣散了一屋的奴仆,进而饭食便须自己张罗,可秦隽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对炊事厨艺更是一窍不通,粗略略只会将未淘的米一股脑倒进锅里,再加上好几瓢井水,点了火煮。有些糊底的烂粥就着坛子里剩下的咸菜也将就了那么几顿。可这时下,秦隽却全无用饭的念想,只是围着这个自小生长的院子不停地转着圈。
秦家早先是皇家御医出身,后来开始着手草药生意且越做越大遍布九州,却也出过几个秀才、进士,因而这宅邸建造的十分风雅,光这院里山水奇景,都是特意请了江南有名的师傅修建的。这十步一景,百步一亭的布置,也可看出秦家当时的富庶宽裕了,而今这一切却都败在了秦隽的手里,这与他心中更加酸涩难忍。
秦隽站在院中最高的假山石上的凉亭中,晚风拂来,带着夏日独有的幽凉和苦闷,夹着夏荷盛放的清新,轻抚过他石青色的衣摆。别在腰间的钥匙随着风叮叮当当的作响,颇为饶人心扉。秦隽拎起这一长串钥匙,轻抚过每一柄锈蚀的铜匙,这是这宅邸最初的一串钥匙,是秦家长子所必须传承的东西。这些年秦宅上上下下换过多少把锁头,新打了多少柄钥匙,可这一串却是宝贝似的留了下来,这是秦氏先祖所留给后世的念想和也是秦家曾有过的光鲜和荣耀。
当他的指尖碰触到末尾那个与众不同的钥匙时,他的心头突地惊跳了一下。
他拿起那个看似比其他的钥匙小了一圈的铜匙细看端详,又放在袖子下面仔细地擦了擦。
果然,如他所想,这本是铜制镀金的一把钥匙,由于年代久远,镀的那层金已然磨掉了,只剩下一些缝隙角落里还能窥见一二。
看到这柄钥匙,他忽地记起这个钥匙的缘故。那还是他弱冠之日,老父将他叫在身前,将这一串秦家的钥匙交与他,并告知他秦家的一个秘辛。
“后院‘檀月小筑’旁假山之下,有个密室,那里是秦家世代守护的传家宝,若非万不得已,不得开其门,否则,必遭天谴!”
“檀月小筑”旁假山之下——不就是自己现在所站之地的下面?
秦隽忽地一惊,这许多年来,自己竟然守着这样一个传家宝而不自知。如今秦家困窘,若是得此宝贝,说不定能够重整秦家。
“传家宝”、“世代守护”、“必遭天谴”...
秦隽闪过纷乱的念头,终而自嘲地笑了笑,今昔如斯境地还能怕什么天谴?
思及此,秦隽便捏着这柄钥匙,围着这处假山前前后后转了三四圈,竟也没看出一丝端倪。而此时,天际竟然传来轰轰雷声,不一会儿如丝细雨便洒了下来。身心俱疲的他累极,便坐在假山侧凿空的一个石洞中休息。据说,这是取意孔夫子周游列国时于树洞中避雨之意,在原本山石的形状下凿刻而成的。
雨势渐密,秦隽坐在这个仅容一人转身的石洞中望着一天烟雨苦思,却觉得腰背处有着什么顶得他生疼。他堪堪转过头去看,只见他背后的一块突出的怪石中有一道细细的裂痕,似是天然又似人工。鬼使神差之间,他竟拿那柄钥匙捅了进去。
那钥匙插在里面,居然严丝合缝。秦隽心中狂跳,仿佛天大的秘密就要于此揭开。
钥匙转了半圈,只听得喀吧一声,然后便是闷雷一般的低响,石动门开,别有洞天。
窄门,陡路,狭长的石道绵延直至假山石的腹中,秦隽在门口处探看了一番,拿起石门里一人高处置放的油灯,用随身的打火石点了亮,这才一步步地进了其中。
约莫是一炷香的光景,几次转身,几次弯腰,这才骤然豁达起来。石路愈发的宽敞,然后又缓行了几步,竟是望见了光。
又行了几步,天地骤然开阔,眼前一片桃花海,偶有鸟语虫鸣,满目里全是芳草萋萋,鼻息间皆是清香春意。
“这——”
秦隽已然被此间奇景迷住,脚下乱了方向,一边为四周美景感叹,一边踉跄前行。
桃花深处,有一青色大石,一白色身影,盘坐而上,四周青雾缭绕,看不真切。
秦隽不识,以为冲撞了神灵,慌忙下跪叩拜。
“不才秦家子孙秦隽,迷途至此,惊扰了上神,还望上神恕罪!”
许是一个时辰,或一盏茶的功夫,又或许只是一个呼吸之后。那人的身影在雾色中渐渐清晰,不一会儿,竟望得见眉眼了。
秦隽顿时呆了,那该是怎样一种美丽啊!他寒窗十年,苦读万卷书册,此时却找不出一个词汇可以形容他的美。又或者说,哪一个凡间的词句用来形容他的美,都将是一种亵渎。秦隽趴伏在地,只仰着头,以一种膜拜的姿势仰望。
那人渐渐睁开了眼,琉璃色的眼眸中不带一丝情绪,宛如沉寂多年的古井,波澜不惊。
那人轻轻一扬手,秦隽膝下一轻,竟自己站了起来。
“我非神佛,亦非你先祖,你摆我作甚。”
那人一拂袖从青石上站起,带着月色般的光华。
秦隽呆愣愣退了几步,垂下眼,仿佛自己多看一眼也是罪过。
“你说,你是秦隽?”
不知觉间,那人已到了秦隽眼前,一个呼吸的距离。
“呃,是,是——”
秦隽面红,他从未与人如此亲近,哪怕是年少曾经定过亲的表妹也未曾如此。
“你可知晓我是谁?”
“秦隽唐突,秦隽不知。”
“也罢,不知,便不知吧!”
那人抖了抖袖子,转身便走。秦隽不知怎么,胆从中生,居然伸手去拉。
那人回身,侧脸相对,挑眉探问,眉目间满是风华。
秦隽一时红了脸,垂下头,松了手。
“你随我来吧!”
那人和秦隽一前一后,来到一处细流,席地而坐。
“你看此处景致如何?”
那人指着背后一片盛华桃林。
“甚美!”
秦隽迷蒙着双眼,心想,若是此生都能生活于此,便是万金也不换了。
那人却轻笑出声,又是一番天地失色般的惊艳。
“我来与你讲一个故事吧——”
说着,也不管秦隽是否听得,他自顾自地讲了去。只把这千百年的孤寂和冥思一股脑儿地倒给了秦隽。
* * * *
青丘之山,有兽焉,其状如狐而九尾,其音如婴儿,能食人。
世人只识得九尾狐欺善食人,却不知青丘之上皆是灵兽,又岂肯沾染半分人间烟火。那书中所载,不过是世人以讹传讹罢了。青丘之国物产丰饶,四季如春,古来便是仙家之地,山上灵狐甚多,各个道法仙章,长生不死。
可偏偏这灵狐中有一名琴筝,不甘居于青丘,誓要下山走一遭尘世。众家纷劝无果,便送其出了山。
哪知,那灵狐方下山不久,便遇上一道人。那道人断言其此行将遇大劫,缘于情深不寿。
琴筝大笑,身为灵狐本就不信世间情爱,又怎会于此间愁苦进而犯劫数?道人也不辩驳,只道四字“好自为之”后,方乘云而去。
琴筝也不以为意,入世后肆意流连红尘,仗着一身仙家本领,忽是得意官家俊朗青年,忽是娇艳红楼婀娜花魁,忽是肆意江湖洒脱少侠,忽是妙龄深闺羞怯千金。百年里,人世百味,他似已尝尽,却又堪堪觉得无味。那人人称道的爱恋欢颜、情生意动,与他也不过是短短数十载的弹指。
他流连人世,大江南北,瑰丽山河,无不留下他的身影。只是,这天大地大,与他看来,也不过是方寸之间的须臾。
直到那天,官道旁的一棵矮树下,他背靠着树干乘凉,心中念着要寻个什么乐子来解闷。忽听得远处哒哒的马蹄声渐近,他看了看自己一身雪白长衫,仰卧在路旁,似有着落魄侠客之姿,便心血来潮捻了个诀,换了一身血衣重伤,惨白着一张脸,歪着头做昏厥状。
那马蹄声在十步外骤然听了下来,然后是急促的脚步声,接着是一股清郁的草香。
琴筝从微眯的眼缝中看到一只白净的手探了过来,在自己的鼻息下试探,指尖青白,指甲修的整齐,微微地散出草药的气味。而后,那只手搭上了他的左腕。琴筝慌忙屏气,以内力灌脉,改了自己的脉象。
在然后,那只手的主人将他扶了起来,又搭上马背,牵着马往前去了。
后面的故事落了俗套,那医者“救”了琴筝性命,琴筝便以此为由留了下来,伴他行走江湖济世救人。琴筝从未见过如此痴傻之人,治病救人竟是不受半分诊金,还往往送医送药,到头来自己落的一身落魄。可是,每每看到那痴子见到病人治愈后露出的笑容后,他竟觉得这一切都是值得的。可究竟值得什么,他没有追究,无暇追究,也不愿追究。
再后来,似是过了五、六年,在西北的一个关镇,他们收到了一个明黄黄的卷轴,送来的人说,那叫圣旨。琴筝不懂,凭啥人人都要跪那小小卷轴,凭啥那上面说啥他们都要听?可身边的人却死死地攥着他的手,不让他出言。
他们莫名其妙地随着来人进了京,入了宫,做了官。可琴筝身有玄机,这些年那医者也看出端倪,却从不外言,总是替他遮掩着。而现下,若是为了官,众人眼下又岂容的异人存在?那医者便向皇帝请求赐予一宅邸,为重病缠身的兄弟将养,而琴筝便理所当然地成了那金屋中所藏之“娇”。
这一住又是二十几年,当年的江湖郎中而今已成为双鬓染霜的太医院院判,而当年那个风华正茂的少年琴筝却还是原本的模样。
医者不能自医。这是古来的说法,谁都不能例外。
虽位居太医院院判,却不能延寿续命,一场急来的风寒,让他奔波劳累的身子更如风中之烛,随时会熄灭。
琴筝托着他的肩膀,让他布满皱纹的脸贴在自己的胸膛上。
“是我困住你了!”
他望着室内时明时暗的烛火,黯哑道。
“你原本应该是天地间的骄子,却被我困在这一方天地中,不得自由了。”
“嘘——”
琴筝伸指掩住他干裂的双唇。
“原本这世间与我,不过是棋盘似的方寸之地,我虽有异能、可以长生,看遍世间万种风情却始终不识。是你,因为有你,我才识得为人之乐。世间万物皆有情,唯我不识。可如今,如今我——”
“你——”
他松松地握着琴筝的指尖,辛苦地开合着双唇,“你待我死后,便将我火化了去,骨灰便和着花种你沿途洒在路边。你独自一人,往来世间,太,孤苦了。许是,我化为泥,生出花,如此,他日你行走之间,总能见得路旁生花,也算是,算是能陪你一程。”
琴筝怔怔地握着他的已渐冰凉的双手,望着烛火熄灭后的一室黑暗,眼底心中似乎有什么要喷薄而出。
* * *
“然后呢?”
秦隽追问道。
“哪里有那么多然后,不过是一段故事罢了。”
那人起身,从高处俯看秦隽,“你觉得这里很美吗?”
秦隽还未曾从那段缠绵悱恻的绝恋中或醒,迷茫地仰着头,又点了点头。
“你可知,世间一切美丽,不过是你自我妄执的幻象?”
说话间,那人又挥了挥手,骤然间,青雾不见了,光华灭寂了,桃林消逝了,只剩下黑暗狰狞的空空石洞,一灯如豆,摇摇晃晃。
“这——”
秦隽又是一惊,方才所见的美丽景致一时间都消逝不见了,自己也并不是背靠桃林坐与小溪河边,而是席地坐在了湿冷的大石上。
“若你心中有天地,方寸既是天地。若你心中仅方寸,天地亦为方寸。”
那人闭上眼,“我参了这许多年,才终于参透。原来万物芳华于天地都不过是弹指一挥间,我又何辜,执着于生死。缘起不由我,生之带来,死带不去,缘法常在我心,又何惧生死。”
秦隽这厢听得迷糊,却也跟着站起了身,怯怯地望着,“仙人,此言,可是要晚生带你出关?”
那人睁眼,狭长美目里风流自现,“怎么?你先人欠我一个人情,你就还不得了?”
秦隽惶恐,遂低头应道,“还得,还得,秦隽愿倾其一生偿还。”
那人嗤笑道,“一生倒也不必了。我许多年未出门,你便陪我走一遭吧!”
秦隽忙应声,“使得,使得。只是——”
“只是晚生囊中羞涩,惟恐一路上委屈了仙人。”秦隽面红。
那人举步便往外走,“钱财何惧,这一路上我传你一身医术,家财万贯虽不及,却也能丰衣足食了。”
秦隽乍喜,几步跟了上来,“快哉,快哉,若能随仙人行医救人,畅游天下,方是世间一大快事啊!晚生求之不得,求之不得啊!”
那人走在头前,顺着石阶一步步往上,甬道愈发逼仄,可光亮愈发耀眼。他心中默叹,秦生,百年后,我便再随你走这一遭吧!算是还了你的情,还了你的愿。
后有云,青丘灵狐,万物之灵,以天地之气所养,万物不为所困,惟一情字,使之坐困愁城,故世世代代不出青丘,不入人世。
字数:4689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