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屏记.残卷.下】
阅卷那日,他一眼就认出了文鸿嘉的字迹。
因为和那人实在是太像。
气势恢宏,笔走龙蛇,胸中丘壑,锋芒难掩。其他阅卷考官皆是赞叹不已,啧啧称奇。
他笑问副考官:“君以为此文如何?”
“此人实为栋梁材。”
呵呵。如今这世道,还敢如此招摇,若换做其他考官,恐怕文鸿嘉非落榜不可。不过他有意提拔文鸿嘉,这倒无妨。
如意客栈因今科会元文鸿嘉曾在此地下榻而声名大噪,酒菜房价一涨再涨。
他冷冷看着文鸿嘉。忽然厉声大喝一句:“文鸿嘉,你十年寒窗却是为何!”
文鸿嘉尚未来得及道谢,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句吓懵了,弯腰作揖,胆战心惊道:“为……为报效国家……”
“好,你可要记得你今日所言。空谈误国!”他甩袖离去。
果然,在他的极力推荐下,文鸿嘉果然高中状元。
他冷冷地笑起来。
二十年前。自己和那人也曾如这般风光,两鬓戴花,携手同游,春风得意之际,却不知宿命最后写就了结局。
十六年前,同届榜眼文元钧学士被文字狱牵连,同年九月,负冤屈死狱中。
好友入狱却不能救助,他心如死灰。因为那首疑似造反的诗,正是出自他沈青玉之手。两人游山玩水醉意正浓,沈青玉趁兴赋诗一首,想不到却遭此无妄之灾。
青玉,我知是有人故意栽赃嫁祸,你也不必争了。论文采,你在我之上,论家世,我出身微寒不及你,论德行,你饱读圣贤书,为人正直,江山社稷须得你这般人才方得安稳太平。今日我身陷囹圄,你也不必难过,壮士死知己,又有何遗憾!
文元钧扯下好友衣领上的一粒小金扣,含笑挥别。
沈青玉重金买通刑狱官,用一个婢女替换了元钧刚怀孕的妻子,教她远走他乡避祸。他慢慢地变了,变得冷峻无情,视财如命。位极人臣之时,当年陷害好友的人,都已死绝。
“元钧啊,你的孩子今已长大成人,若你在天有灵,就保佑他吧。”
是夜。沈府来了一位访客。
“状元郎不辞辛苦,夜访老夫却是为何啊?”他勾起嘴角,鄙夷地笑着。
“学生打扰了。此番前来是为了感谢恩师的提携大恩。”文鸿嘉很怕他的眼神,提着礼品的手在颤抖。
“哼!”他放下茶杯,叫人看坐。文鸿嘉战战兢兢地坐下,甚至不敢抬头。
“初入官场,你的仕途才刚刚开始,就已经学会了这一套?真是前途不可限量啊!你是凭着自己的真才实学金榜题名,跟老夫何干?我也不曾教你念个甚么人之初性本善,怎么就成了你的老师?”
文鸿嘉与沈青玉四目相对,随即又低下头,大气不敢出。
他摇摇头。元钧,这一点,你儿子可不如你。
“文鸿嘉。你我同朝为官,切记!大丈夫死社稷!”沈青玉字句铿锵。
“谨记大人教诲。”
沈青玉将今科状元推荐到华章阁大学士苏睿手下做事。苏睿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官,两袖清风,一腔正气,当然,也是他的死对头。
荐表大张旗鼓呈上去的时候,满朝文武心里都浮现出一个大大的疑问,苏睿在欣喜之余更添了几分疑惑。
同年冬,沈青玉以体弱多病为由,哭着喊着非要告老还乡。
临行时,他笑着对苏睿说:“苏大人。老夫久闻大人清廉之名,也不知您这一池清水之中,可否养得了一条蛟龙?”
苏睿拱拱手道:“今苏某特此为沈大人饯行。只是不知大人欲意何为?”
他笑了:“无他,无他。只求苏大人务必仔细。可不要让蛟龙变成长虫。”
沈青玉知道自己一旦失了势,此去定是凶多吉少。不过他也不担心自己的死活。倒是那文鸿嘉……
元钧啊。你为我慷慨赴死,我却苟活于世,是我太过懦弱自私,终究只想着报仇,没能成为你口中的光明磊落的正人君子。该死的都死了,这些年我拼命排挤同僚,打压考生,你知为何?只因当今圣上无能昏聩,他在位一天,朝野上下就污浊不堪,若我不那么做,那些不知深浅的人就多一分危险,敢说真话的人就难以施展抱负。如今圣上老迈,眼看时日无多,太子对于贪腐深恶痛绝,风气马上就要转变,如你这般刚直敢为的人很快就有出头之日了。鸿嘉我已经托付给了正直的苏大人,你大可瞑目了吧。
沈青玉挽好白绫,思索了一阵,踢倒了椅子。
哦,对了。这些年来官员们行贿受贿的证据,我以告密信的方式悄悄交给了太子,放心吧,他们一个都跑不了。让他们尽管恨我,唾骂我吧。都已经无所谓了。
鸿雁长空,声鸣万里,一曲悲歌终结一段生死之交的情谊。世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世人看不穿,说书人放下手中折扇,重重摔在桌案上。第三扇翠屏,于此破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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