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珑少年,白衣胜雪,纸扇轻摇,凭舟远眺,如玉碧水尽天流。靠岸边,绣楼如林,笙歌琵琶娇语醉。拾阶而上,纸扇轻合,原是友人相迎,岸边四人,青年才俊,引目光无数。邀移步歌楼,故人把酒言欢。
款月楼,富丽堂皇,人声鼎沸,放眼楼中,才子佳人无数,觥筹交错,言笑晏晏。楼上倚栏雅座,楼下大堂尽收眼底。
“今日怎的如此热闹?”友人问道,“这不是姑娘今日唱曲,各位公子小姐早早候着了。”添着水酒,小哥笑着答道。“姑娘?”少年眉梢微挑,见友人皆是笑而不语,也罢,到时自见分晓,举杯而饮,听友人笑谈久别后情景。
不觉时满堂寂静,无意间回眸,却见楼下堂间花台处,倩影娴静,琵琶半掩,难见颜色。
抬手拂袖,弦清鸣,半点朱唇歌轻叹。
“桃花帘外春意暖, 桃花帘内晨妆懒。
帘外桃花帘内人, 人与桃花隔不远。
桃花帘外开依旧, 帘中人比桃花秀。
花解怜人弄清柔, 隔帘折枝风吹透。
风透湘帘花满庭, 庭前春色自多情。
闲苔院落门空掩, 斜日栏杆人自凭。
凭栏人向东风倚, 茜裙偷傍桃花立。
桃花落叶乱纷纷, 花绽新红叶凝碧。
胭脂鲜艳何相类, 花之颜色人之媚。
若将人面比桃花, 面自桃红花自美。
桃花春色暖先开,明媚谁人不看来。
可惜狂风吹落后,殷红片片点莓苔。”
歌尽弦犹缠,拂落轻纱无尽觞。
霎时间,掌声雷鸣,叫好声不绝。伊人缓缓起身,轻轻揖礼,欲抱琵琶回身转,却听得楼上似有人笑语一句:“影遭碧水潜勾引,风妒红花却倒吹。”抬首见,栏边座上,少年展扇而笑,清癯俊美,眉目如画,唇似红枫。若有所觉,回视,却见佳人清丽绝尘,怀抱琵琶而立,一袭白纱尽雪,秀眉微蹙,更衬眉间朱砂殷红。
颔首,得她回礼一福,但见伊人转身离楼去,友人道,姑娘不是楼中歌姬,只是献唱月间一二而已,不知谁家佳人。话音落毕,就见侍儿托盘于堂间往来接过众人的赏银。友人纷纷倾囊,却见他将手中扇置于盘内,欲语却止于他笑而摆手。
侍儿俯首退下,众人复言他笑语。
绣阁内,卸下鬓间珠翠,只余玉簪轻拢发,却见侍儿将一绢袋及一把扇呈至眼前。绢袋内是赏银,这扇……以眼光询问侍儿,却答是远客以扇代赏。展扇,却是一捎桃花笑春风。一时间,念想里是少年眉目如画。
夏至,蝉鸣,京师乱。
花外楼柳下舟,折柳相送花惹袖。
她依旧轻纱挽袖,步摇脆响,眉间殷红绝艳。执盏敬至他眼前,他饮尽那一杯离愁。
“此次来书情急,待京中万事安定,即刻回转,放不下还有一画未得。”他笑若春风,安然状似赏花观月。
“区区一画难得公子挂心,只盼万事安好,定不负公子所愿。”不禁莞尔。
月余的相交相知,两情相悦,清白无犯。他自是惊才绝艳,也讶异于她的才情无双,丹青更是细腻温婉,别有风情,所以求画一幅,还未动笔,离情已至。
一把扇子,以扇套细护,捧至他面前。“昔日听曲,公子以扇相送,今日回京,亦赠君以扇。”接扇,妥善收好,抬眸,却见她眼底敛泪,依旧笑靥如花。
岸渐远,只见她白纱胜雪,一如初见,风过柳拂,涟漪模糊了水面倩影。
三载渡口,女儿如花似玉,竟为谁留,却到人比黄花瘦。当年孤帆去悠悠,将思绪全带走,千丝万缕堤上柳,难挽江水奔流。看尽春花开又落,落花随流逝,不见殷勤回探看。指轻拢发丝,低眸,见水中女子敛眸的刹那,身影破碎,逝烟难寻。
相守易得,相知难求。
月下,灯如昼,相思抛红豆。泪尽,弦似催,新愁入画帘。
执笔,风乱纸皱,才道心思难写,展扇看,桃花依旧。侍儿剪了剪烛花,见她静坐灯前,廊入风狂,鬓边发丝系难解,眉间朱砂如殇。
默默煮了茶,奉一杯置她手边。茶凉,重煮一杯。这夜晚一如这三年来,她静坐出神,侍儿换茶煮茶,直到发觉夜深,让侍儿下去安歇,抬手,发现茶还是凉透。
一夜无眠,待得侍儿起身为她梳洗。妆镜前,抬手拿下鬓间的桃花,萎谢的花瓣依旧护着花心,只是同根同性,花心亦是失华,终究成灰。
京中来书,侍儿呈上书信,她撕了那封口的牡丹烙,展信,书京中新帝平乱,天下安定,圣旨下,接回离宫六载的公主赐婚丞相之子,丞相之女封为后,另封一女为妃,与公主同日进京。丞相携子拜谢皇恩,定于本月二十迎亲,随书信附上定亲之物——白玉凤簪。出了房,倚栏而望,三月扬州,繁花似锦。院子里侍儿安顿下京中来人,楼上冷眼见他们抬进箱匣,红黄似火的彩饰,一树桃花映的苍白。侍儿上楼,只说驸马三日后迎亲进京。
这一坐,直到华灯初上。银华覆了一身,步摇映着清冽的光,亦映着她眼底清澈,星碎夜河。展扇,触目桃花艳极,恰似碧血染就。俯首惊觉泪湿碧血,唇边却是微钩,拂去衣裳泪珠。
迎亲日,早梳妆,眉细画,朱唇点,鬓间金凤点头含珠缀,嫁衣艳,牡丹绣,玉环佩,金丝绕,拂袖香,一帕盖头掩去朱砂绝颜色。
仪仗至渡口,却见迎亲船队早已静候多时。队首,少年高头骏马,喜袍加身,俊逸华贵。
纤手轻挽帘,随侍扶下新人,众人皆不解这不合礼之举,慌忙下跪行礼,俯首不敢仰视。
眼眸隔着一层红纱望着少年不解的面靥。见他翻身下马,步至眼前,揖礼。微微颔首回礼,抬袖揭去红纱,额饰尽处眉间朱砂艳,眉目难掩清丽风华,敛眸望着怀中所抱的画轴。少年惊艳之余,询问随侍如何只见一轿,随侍茫然无措,她开口道回宫自会禀明王兄,少年微微颔首,道声启程,众人起身整队出发。
随侍抬手欲为她覆上红纱,她急侧首望去,眉间微蹙,眸底敛雾。只一瞬,红尽掩,只记渡头处桃花艳极,树下雪纱如寂,清逸如烟。随侍搀扶着入轿,轿帘隔去船行水声,只有自己听见泪湿入画。
月十八,新帝立后。十九,公主即京,面圣。二十,公主完婚。举国欢庆。
新婚一载,夫妻恩爱。
早起梳妆,秀眉细描,朱唇半点,只是镜奁映出的容颜不见熟悉眉目间的风情,英俊的夫婿在她鬓间点上一支白玉云簪,勾唇轻笑,却忆起出嫁前,天微澜,佳人清丽出尘,笑靥如花,灯前为她细细装扮,亲手为她点上额间朱砂,亲手为她点上定亲的玉簪,亲手交给她那轴画卷,亲口告诉她今生难见,亲口告诉她珍重。
王家,自古帝位,争夺残酷,先帝初逝,时局慌乱,幼帝登位,虎视甚多,难忍唯一胞妹受累,暗托离宫。六载的相扶相持,她是她身边的侍儿,却有谁知她的小姐袖间藏剑,多少次为她血染雪纱,只因她替了她公主之名,只为了儿时她父亲对当时还是太子的王兄的许诺,助他保得江山安稳。
犹记得进宫之时,王兄绝美的眉目间关爱之外的讶异,还有下意识寻找的目光。她只是敛下眸中的波光,双手将画轴呈至他眼前,“这是姐姐所托,王兄所求。”许久,他才接过,细细展开。一人高般长短的画轴,远处山峦绵延不绝,碧波如烟,岸边却是桃花繁华,月华碎落如星,风景一如旧时温柔,只是江水一去不尽头。旁边题句:“歌尽桃花扇底风,依稀难尽少年时,往来情深,奈何缘浅,来生若得双全法,只盼君心似我心,待君一回顾。”
他展开当年她临行所赠之扇,扇面桃花托水面,艳极,却无根无依。她望着扇和画,原来她三载只是守候那眉目如画的白衣公子,而非帝王身旁之一。
夫婿拭去她眼角的湿润,轻揽妻子入怀,任她细细怀念念想中的一袭白衣胜雪,桃花繁华下笑靥如花。
京中顾月楼,楼上雅座公子端坐,一身月牙色的长衫,纸扇轻摇,玉冠墨发,眉目如画。同桌是一对夫妻,郎才女貌,俊逸华贵,非是寻常人家。
有谁打马渡前过,回身唤取酒喝一口,低声问是谁家女子,如花似玉为谁留?十年的守候,她站在桃花渡口,十年的温柔,他眠于明月绣楼。
楼下一声醒木收,却是说书人合扇说从头,故事里伊人依旧守候,等到桃花落尽,等到雪漫了眉头。
明月怕登楼,愁不肯休。
谁低头,泪湿扇花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