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月》作者:海川_A级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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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被 逆° 从 原创小说 移动到本区(2016-03-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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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 月 》
一、
吴国江城，初春新月为节。
青年男女于节前三日斋戒，到新月初上之时，沐浴熏衣，头饰新月面具，只露半面，于月下随性而走，路遇有缘之人，皆可互揭面具。只是祖宗早有规矩：男儿互揭为兄弟，女儿互揭为姐妹，男女互揭为眷侣。
这年早春，新月细如纤钩。江城内河两岸，红灯高挂，岸边绿柳低垂，河面有如一面薄镜，虚实在此相辉相衬，红灯如花好似开在了绿柳之上。
岸上家家户户雕窗大开，人们依窗凭栏，望着楼下揭去了面具的少男少女们的窘相，爆发出一浪又一浪的笑声。
这时，纷来往去的人流中，两只修长白皙的手同时揭向一张娇小的月牙面具。面具缓缓揭了下来，一张粉嫩如花的少女的脸，镶嵌着两个浅浅的酒窝，有些尴尬地看着面前的两个带着面具的少年。她将自己的粉面往前一凑，仔细端详一遍两人的半张脸，然后毫不犹豫地揭下了面前的两张面具。
“哼，怎么办，人家就一个女孩子，总不能许配给你们两个人吧!”少女娇娇地笑着，却一点不显得做作。因为她的人本就是一朵娇花，她的笑就像是那朵娇花娇媚的盛开了，谁也不能对这样美的一个人，一朵花，说出做作二字。
两个少年相视一眼，面带慵懒微笑的少年首先道：“在下，姑苏，顾溶，不知兄台怎么称呼？”
面容坚毅的少年道：“越国山南，赵敬。”
“我叫崔小柔。”那位姑娘指着自己的琼鼻，抢着说道。
顾溶一笑，道：“赵兄对这位姑娘刚才的话怎么看。”
“你们吴国自己早有规矩，男为兄弟，女为姐妹，男女为眷侣。”赵敬道。
“可赵兄不是吴国人啊！”顾溶两颗眼珠一转道。
“你什么意思？”赵敬脸色一沉道。
“既然赵兄不是吴国人，就不必遵守吴国的规矩。”
“你的意思是？”
“我是吴国人，当然得遵守吴国的规矩，所以嘛，这位姑娘应该和我结成眷侣。”顾溶讲得有理有据，崔小柔听了忍不住抿嘴一笑。
“规矩一定就是天下的，谁都得遵守，你一样，我也一样。”赵敬道。
顾溶似乎已经料到了赵敬会如此说一样，转而道：“赵兄，要不这样，我给你一千两，你将这位姑娘让给我，也不枉你此次江城之行。”
“我也可以给你一千两，买了你的规矩。”赵敬道。
“打住。”崔小柔往两人中间一站，气鼓鼓地道：“我不是商品，而且我不记得把我自己卖给你们过——要不然我一人给你们一千两，你们各自买个红盖头，自个儿玩过家家去。”
“啊？”顾溶先是一惊，然后道：“那怎么办？”
“决斗——没听说过比武招亲吗。”
崔小柔也不管二人答应与否，一手一个拖着他们往后山走去。
后山有竹，新月不明，竹影在微弱的月光中悠悠晃晃；远处是江，江雾缭绕，渔家的灯火在江中也是悠悠晃晃。
顾溶和赵敬对立，崔小柔在中，三人的样子在月色中都有些恍惚了，只听见崔小柔清脆的声音道：“你们两个比武，我当判官。先说规矩，下手有度，不能出人命，一方倒下了或认输，另一方就得停手。最后我说谁胜了，谁就胜了。”
顾赵二人同时说了个好字，眼光却始终盯在对方身上，崔小柔略微向后一退。
二、
“看来我和赵兄这战是免不了了。”顾溶道。
“确实免不了。”赵敬回答。
“我看赵兄举止气度绝不是一般人家出身。”
未等顾溶说完，赵敬道：“要打就打，别婆婆妈妈的。”
“唉，赵兄，请！”
说着顾溶倾身就要一拜，赵敬不耐烦地还礼，不想顾溶顺手一拳，冷不防打在赵敬腹上。
“好小子，玩阴的。”赵敬怒嚎，抬腿一脚才将顾溶踢开，纵身往前扑去。
“这叫兵不厌诈。”顾溶呵呵一笑，擦了擦衣服上得脚印，随即和赵敬厮打在一起。
一旁观战的崔小柔默不作声，眼看着二人从拳来我往，到扭滚在地，渐渐露出了不忍的神色。可两人少年风发的意气，一旦点燃，又岂是她三言两语能够劝止的。
她的心也因此焦灼着，却又在焦灼中体会到一股难以言喻的满足感。一生若是拥有这样的两个蓝颜知己，现在就算死了，也没有什么可以遗憾的。
其实何需两个，只要一个她就能喜滋滋的了，可为什么非得是两个呢？
她突然想起了新月，想起了月牙儿的面具，她在脑中将两个月牙儿面具对接，却接不出满月，中间总是缺的，也许月亮就是这个样子，命运也是这个样子，三个人的新月凑在一起，才是整整儿、圆圆儿的月亮。
比武停下了，顾溶和赵敬力竭躺在地上，没有谁盛，就没有谁负，他们的眼中只有悠悠晃晃的竹影和当空的一钩新月。
崔小柔静静地坐在两人身边，她从怀里掏出纱巾，轻轻地抚慰着两人脸上的瘀伤。她忽然觉得有种痛在心口，悄悄滑过，似乎留下了一道如新月般地伤口，悄悄地痛。
可两人却笑了，大声的笑，笑声回荡在悠悠晃晃的竹影之中。
清风渡口，晨雾锁江。
崔小柔突然失去了那种娇媚的光彩，可她的美丽依旧，并没有枯萎。此刻的她仿若一朵开放在幽深山涧的兰花，静致让人心宁。
赵敬孤身站在江前，顾溶在后。江风阴冷，将两个人的身形塞得鼓鼓的。
“赵兄，这一战胜负是分不了了。”顾溶道。
“还有明年。”赵敬没回头。
“明年怎么个比法？”顾溶看着崔小柔。
“恩，明年改文斗，办法到时候再说。”崔小柔道。
“好。”赵敬一跃跳进迟来的船上，看了眼岸上崔小柔，目光最后落在顾溶身上。“我想跟你定个规矩。”
“规矩一定就是天下的，谁都得遵守。”顾溶笑道。
“我来之前，你不许见她。”赵敬说完进了船舱。
“好”少时之后，江面上响起顾溶的一声高呼，久久不能散去。
三、
次年初春，江城，杨柳岸晓风，新月也算残月。
新月节，江城内河两岸，总少不了头饰月牙儿面具的男男女女和看客此起彼伏的欢笑。
可这一夜，往来的人群中穿行着两个沉默的少年，他们的月牙儿面具始终握在自己手里，似乎已经不愿再让谁揭下。他们的面容俊美，一个背琴、一个挂箫，气度潇洒自然，引来了途间众多少女热切的目光和错身而过的惘然。
江城最豪华的一家酒楼名为西河楼，建在内河河西的假山上。楼有三层，楼下是半亩方塘，楼边有柳，笔直的柳身直到三楼，才把碧绿的发条在春风中垂散开来。
三楼，崔小柔凭栏而立，在她身后如钩的新月当空挂着。
她更美了，身穿迎春细纹碧袍，一条薄纱披肩，两端滑在手中。她的面庞依旧粉嫩，却更见美致，浅浅酒窝随笑镶着。
顾溶和赵敬在桌边看得痴了。他们觉得她像月下的一株荷雷，满潭的荷叶好像一生只为了衬托的她的一时的绽放。
桌上有酒几坛，还有几碟下酒的小菜，桌边睡着一箫、一琴。
“带着它们干嘛。”崔小柔指着箫、琴问道。
“文斗不外乎诗词歌赋、琴棋书画，诗词歌赋都在心里，”顾溶一笑，又从怀中掏出了一堆器具：“琴棋书画都得假以器具，器具又分生疏好坏，现成的就算再好，也不如自己惯用的好。”说完他看了一眼赵敬。
“我也带了。”赵敬眼中多了一缕赞许之意，也拿出了一堆器具。
“文斗也不见得就是你们说的那些东西。”崔小柔又道。
“还有什么？”顾溶和赵敬不解的看着她。
“斗酒！”崔小柔又从桌下拿出几坛美酒。
“斗酒？”
两个少年一听睁大了眼睛看着对方，当从对方的眼睛中发现了意外之色后，心随之一安。去年崔小柔说了文斗之后，他们回到各自家中，深居简出，整日埋头在文斗的内容之中，酒量不是没有，可底子里的那点还没到能拿出来卖弄的地步。
“不过，斗酒也要讲兴致的。”崔小柔将琴箫规整的放在两人面前。“我们先提一提兴致——你们配乐，我跳舞——跳得不好，不许笑。”
她嫣然笑着，摆出了一个起舞的姿势。
顾溶赵敬相视一笑，撩弦吹箫。
乐声轻起，如云如雾，时而攀至山峦，时而坠落深谷；崔小柔的舞姿如蝶，蹁跹过隙，手间的薄纱，时而曲伏如浪，时而笔直回环。楼外的人看得痴了，看得醉了，楼内的两名乐师也如痴如醉，只有崔小柔自己醒着。当她停下舞时，已经香汗淋漓。她两手一拍桌子，笑呵呵地道：“喂，还发愣呢，斗酒了。”
“好，斗酒，斗酒。”顾赵二人如梦方醒，匆忙倒了一杯，相举道：“来，干。”
“没出息，还男子汉呢。”只见崔小柔自己端了一坛，撕去帽盖，坛口往嘴边那么一倒，美酒顿时如泉，涓涓而下，气概不下快意恩仇的江湖儿女。
“好酒量。”
顾、赵两人大喊一声，硬着头皮抓了一坛，也往嘴里使劲地灌。
今年的新月醉了，醉得朦朦胧胧。
清风渡口，船又迟了。
顾溶搀扶着赵敬醉歪歪地在江边又吐又笑。崔小柔也醉了，酒意如花绽放在她粉嫩的两颊上，让江里的月亮都看的醉了。
顾溶拍了拍赵敬的肩膀指着自己道：“我输了，输得一塌糊涂。”
“我也输了，也是一塌糊涂。”赵敬道。
“我没说我赢，我就没赢。我说你们没输，你们就没输。”崔小柔脚醉软了，索性一屁股坐在草地上。
“那么，咱们还是没分胜负。”
“不过规矩一旦定下。”
“天下人都得遵守。”
顾溶和赵敬都是哈哈一笑，然后强支起身子，握着对方的手道：“明年新月，江城，你，我，她。不见不散。”
迟来的船载着醉归的人走了，江中有笑，江边也有笑。只有崔小柔在江边，醉望着当空的新月，渐渐满了，渐渐满了。
四、
第三年初春，新月。月亮从来都是圆的，没有缺过，它之所以缺，只是因为它自己命运中的爱恨纠葛。
江城永远是江城，新月节却是江城的新月，所以这天江城的人总比往日多上不少。
西河楼上，还是那张桌子，顾溶和赵敬两人对桌而饮，时不时谈笑几句，间或往楼外瞟上一眼。
在他们手边各置了一把长剑，两剑的剑饰垂在桌边，微微抖动，像有感于剑的争鸣。剑虽在鞘中，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绝对是两把薄而锋利长剑。
崔小柔来时，他们微微地笑着，只是笑容像在岸边搁浅的船只，瞬间凝滞了。
“家里人帮我定亲了!”
崔小柔说完转过脸去，没看二人。她的脸色没了粉嫩，变得惨白。她的眼下有黑纹，似没睡好；眼中有血丝，似刚哭过。
两个少年眼神黯淡了。
“赵兄怎么看。”顾溶放下酒杯，看着赵敬。
“不管怎么样，你我二人总得有个分晓。”赵敬指着崔小柔。“小柔还是判官。”
“怎么个比法？”顾溶问道。
“先武斗，再文斗。”赵敬回答。
“武斗比什么，文斗比什么？”顾溶接着问。
“你我都有佩剑，武斗比剑。”赵敬漠然一笑。“文斗，还是斗酒。”
崔小柔攥紧了拳头，没有说话。她不知道说什么，她也不知道怎样说。“新月”的规矩她没有遵守，她觉得自己根本没有资格说，说了也没有用。
后山，竹影幽怨地晃着，崔小柔远远地站在一旁。长剑出鞘时发出两声低低的轻吟和两道如新月般地剑光。她的心一下子拧了起来。
“请！”
“请！”
两人身形模糊，只有声音还是那么清楚。
竹林越静了，因为长剑碰撞的声音越来越响亮，越来越密集。
崔小柔的眉头满是冷汗。她听得清楚，除了剑响，还有衣服破裂的声音，还有血肉崩开的声音，还有她的心滴血的声音。
直到竹林彻底静了下来，静得死气沉沉。好像下一刻，生死离别的哀怨就会这里汹涌爆发出来。
“不要。”崔小柔崩溃了，她大喊着，奋不顾身的向前扑去。
她终于看清了，两个俊美的身影长袖回环，如她舞动的薄纱那般优美，只是两把剑尖已无情的刺向对方的咽喉。她彻底的疯狂了，闭上眼，径直的扑向两把舞动的长剑。
剑，停了，停在咽喉之前。
崔小柔的秀发断了，在空中飞散，她已泣不成声，眼泪敲在剑上，叮，叮，叮。
“好剑。”
顾、赵二人同时称赞对方的这一剑。
顾溶微笑，对着崔小柔道：“小柔，你说这一战谁赢了？”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崔小柔推开剑，跑了出去。
顾溶叹了一口气，看着地上散落的剑饰道：“我输了。”
“你没有。”赵敬收剑入鞘。
“我没有？”顾溶问道。
赵敬一笑，道：“还有文斗。”
“好。”顾溶也收剑。“要是文斗我赢了呢？”
“都赢了，怎么会有输；都输了，又怎么会有赢。”
赵敬说完，独自看着当空的新月。
五、
清风渡口，江雾未起，江中几个空酒坛子如几条扁舟，随波流向下游。
顾溶醉了，赵敬也醉了。两把长剑连鞘一起插在草中。
“看来这一场我输了。”赵敬起身道。
“你还能喝，怎么会输呢？”顾溶还躺在地上，把酒往嘴里倒。
“不输，怎么会有赢；不赢，怎么会有输。输赢一致了，你我之间的较量才公平。”赵敬脸上闪过一丝落寞。
“船还没来，你就要走了？”顾溶坐起。
“不走，我只是想去见识一下那个没比过，就让我们都输了的人。”赵敬抽出长剑挂在腰间。
“他啊！”
“你知道？”
“江城城主张京之子，张春才。”顾溶冷笑。“人如其名，蠢材。”
“输在蠢材手里，你觉得值吗？”赵敬问道。
“不值又能怎么样，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顾溶一下子跳起，“难道你想…”
“咱们苦了三年，斗了三年，总不能让别人白白捡了便宜。”说完，赵敬大步走向江城。
“哈哈，你有胆子，我也有，等等我。”顾溶抽出剑，也跟了过去。
新月偏西，城主府门前，两个人影并排而立。
“城主府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我们怎么找?”顾溶问道。
“一起找。”赵敬盯着门牌上“江城之主”几个大字。
“你不觉得分开更快吗？”顾溶又问。
“一起来，就一起走。”赵敬偏过头来对他温柔一笑，“走不了，就一起躺在里边。”
“好。”顾溶眼中闪烁着光芒，这是他第一回发现赵敬的笑可以那么温柔。他的心顿时沸腾了，血也沸腾，忍不住握住着赵敬的手。
两人在这一刻有一种感觉，他们的心似乎跳到了一块，就像生来血脉相连的兄弟。
他们同时一脚，踢开了城主府大门，糊里糊涂的门卫刚转过头，就被一把带鞘的长剑砸翻在地。
“张蠢材，你个王八蛋，给我滚来。”
两人大吼着往里走，引来一批又一批挥舞着钢刀的侍卫，不过顷刻间，就被他们用带鞘的剑打翻在地。他们本可以拔剑，但却没有，因为他们知道他们是来教训别人的，而不是背负罪名。
随着院落越来越深，侍卫也越来越多。他们的手已经打麻了，紧握的剑在手中微微颤抖。
到了城主府最深一重院落的时候，五十多名铁甲侍卫早已将厅房护了个严严实实。
赵敬看着侍卫后边一个瞄来瞄去的麻脸胖子道：“蠢材？”
“现在你也认识了。”顾溶笑道。
赵敬点了点头。他与顾溶相视一眼，顾溶会意，两人同时举起长剑，如两头出笼的野兽般向着人群冲去。
这一夜的江城沸腾了，两个年轻人手持带鞘长剑，在城主府打进打出，三百多名侍卫被打翻在地，城主张京之子“蠢材”打被成猪头。江城的巡守人员为了抓住这两名带剑凶犯，在城内城外来回奔波，忙碌不停，可惜两名凶犯早已到了清风渡口。
“你怎么样？”赵敬关切的看着顾溶臂上的伤口。他自己身上也有伤，好像不是他的。
顾溶撕下两块布料，一块塞到赵敬手中，另一块往臂上紧紧一拉，道：“已经好了。”
赵敬叹了一口气，看着雾霭缭绕的江面，眼神似乎飞到了很远的地方，许久之后才意味深长地道：“吴、越如今暗流涌动，我有种预感，两国开战之期，怕是过不了多少日子。”
顾溶来到赵敬身旁，拍了拍他的肩膀：“不管怎么样，我们都是朋友，是兄弟。”
“要是我们在战场上相遇呢？”赵敬眉峰一皱道。
“一样是朋友，是兄弟。”顾溶坚定地答道，他将怀里的月牙面具取出，交到赵敬手中，同时接过赵敬手中的面具。
“我还想跟你定个规矩。” 赵敬看着顾溶，直到他点了点头，才接着道：“假如你我领兵交战的话，我胜了，绝不让你死，你也绝对不能死。”
顾溶的眼眶一下子被热泪充斥，他忍住了，没流，只是微笑地道：“规矩一旦定下，天下人都得遵守——我胜了，你也一样。”
赵敬郑重地点了点头。
新月垂江，船来了，载着归人，又走了，驶进朦胧的雾里，就像驶进了未知的命运里一样。顾溶的眼眶终于湿了，沿着江风的热泪，瞬间冰冷，滴入永不停歇的江水中，无声无息。
六、
第四年新月，狼烟四起。越国雄师高举长戈，高唱雪耻的歌谣，踏入吴国国境。
吴越两国都城，两个二十多岁的青年年同时本国国君赋予重任，当他们手捧任命书站在朝堂外时，都深深地、远远地看向彼此，虽远隔千里，心却已至。
江城的新月挂在柳梢。街上人流不如往年，欢笑不如往年，但总有人带着新月的面具，总有人幸福的揭下面具，总有人露出窘相。因为这就是新月，结清的新月，祖宗规矩早已定下“男儿互揭为兄弟，女儿互揭为姐妹，男女互揭为眷侣”，天下人都得遵守、
只是那么一个十八岁的姑娘，手持新月面具，路过多少男儿热切的爱意，默默地步入西河楼，孤身担起一楼经营。
两年后冬末，吴国战事吃紧，战火燃至江城。江城素来就是兵家必争之地，水陆交接，江城一陷，吴国门户有如半开。
吴王一声令下，姑苏顾家军三日之间疾行千里，从姑苏赶至江城脚下阻击越军。顾家军安营城下，进可攻，退可守。越军虎踞清风渡口，兵士补给，陆陆续续过江而来。
两军营地相隔十里，营火遥相辉应。大战未起，小股交锋却不下数十场，都是平分秋色，谁也占不到便宜。
新月前三日，正是少男少女们开始斋戒开始的日子，战场似乎感于节日的气息，突然平静下来。顾家军大营内，一身戎马之装得顾溶看着一封越军来信愣愣出神，信上只有短短五个字：“新月，江城见。”
他面无表情，将信函对折，引烛火烧掉。就在这时，一匹吴国轻骑马不停蹄，径直冲入大营，传令兵将吴王亲书跪承到顾溶手中。
顾溶接过折本，打开一开，顿时面色苍白如纸，手指不禁一颤。
新月节。
新月没入云中，夜更黑了，江城内河两岸，人影稀疏，但凡来的，都带着月牙面具。人们已无欢笑，各个眉头紧锁，像是疲倦于千百年来得旧俗。
西河楼的繁华依旧，可来的人多半是借酒消愁，兵临城下之际，谁还有兴致纵情享乐呢。
崔小柔默默地忙里忙外，她不在乎国家大事，她是女人，女人的手舞不动刀剑。她一门心思倾注在酒楼里，悔了婚之后，这里就是她的一切，她要证明就算没有男人，她也能靠自己活下去。
她时常对人微笑。笑容是冷的，缺少活力，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可当她看到三楼边桌做的两个客人之后，她的笑，突然活了，放佛找回了少女时的芬芳。随笑的还有那两个浅浅的酒窝。
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满脸都是泪痕，手中的酒跌落在地，她没有知觉。美酒浸湿了她的裙子，就像她经年的泪湿了她的一生。
顾溶、赵敬微笑地向她走来。崔小柔不知何时已扑到他们的怀中，哭笑着、怨诉着。在她心里，月亮好像圆了。
七、
不见新月，只见营火。两军之间空地，距离两营各五里。
崔小柔早就醉了，被留在西河楼。顾、赵两人还不尽兴，拎着酒来到这里。他们喝了太多，醉倒在地上，还在接着，好像一夜要把一辈子的酒喝完一样。
“赵兄，还记得最后那场比试吗？”顾溶问道。
“记得，怎么了？”赵敬回答。
“一负、一平，那一场，最后是我输了。”顾溶倒了一口进嘴里。
“平手，斗酒我自己认输的。”赵敬倒了一口。
“可我觉得我输了。”顾溶接着道。
“你到底想说什么？”赵敬坐起身来，看着他、
“我想把小柔托付给你。”顾溶闭着眼，不知是酒还是泪浸到了脸上。赵敬没注意，他站起身来哈哈一笑，道：“还没开战，你就安排后事，这可是兵家大忌。可别忘了，咱们之间定的规矩，小柔当不了寡妇。以后两个大男人站在她面前，让她自己选。”
“好，”顾溶也跳了起来，激动地道：“谁输谁赢还一定呢，不过这回，我想跟你定个规矩。”
“规矩一定，天下人都得遵守。”赵敬道。
“开战时怎么都带着这个，我怕看见你的脸下不了狠手。”顾溶拿出月牙面具在赵敬面前晃了晃。
“正有此意。”赵敬也将面具握在手中，对着顾溶一拜道：“兄弟，珍重。”说完，大步反身回营。
顾溶微笑地看着，笑容渐渐淡了，直到赵敬消失在他眼中，他才若有若无的说了句：“珍重。”
几天之后，大战开始。赵敬每天都要带着月牙面具领军阵前，他看着对方远处也带着面具的顾溶时，眼中充满了自信。他小心布阵，步步为营。可让失望的是，顾家军已经没有战前，小姑交锋的那股子灵性。
半月之后，顾家军大破。新任江城城主张蠢材眼见战事不妙，下令封死城门，顾家军退无可退，逃的逃，投降的投降。
顾家军大营，只有头戴面具的顾溶一人稳坐在将军位上，赵敬兴冲冲地冲了进去，笑骂道：“臭小子，见我来了，还在那里摆谱。”
见顾溶不语，赵敬笑呵呵地就要揭下顾溶的面具。
在伸手刹那，他心中响起新月节的那句话：男儿互揭为兄弟，女儿互揭为姐妹，男女互揭为眷侣。他觉得这些年的经历就像命中注定一样，崔小柔他们三人的面具被揭下的那一刻开始，他们的命运就紧紧的纠缠在一起，从为了情人相斗，到结为兄弟，不是正好隐隐应和了那句祖宗定下的规矩。
面具揭下了，赵敬的表情，从惊喜变为诧异，再由差异变为冷酷，他的面前是一张完全陌生的脸。
他心中有种不好的预感，猛然抽出随从的钢刀，揪着那个人的脖子，紧紧抵到刀口，满是杀气的吼道：“你是谁，顾溶呢？”
那个满头虚汗，声音颤抖的道：“赵将军，我是顾将军手下的一名偏将。”
“我问你顾溶呢？”赵敬心情烦乱，用力一扯。偏将胸口的衣服一下子列出一道口子。
那把刀轻轻地在偏将的脖子上划出一道口子，把他吓得软倒在地。
这时，偏将衣服的破口脱露出半个折本，一张女人的纱巾从折本内缓缓跌落下来，巾上胭脂拌酒只写了两个字：“杀赵。”
看着地上的纱巾，那名软倒在地的偏将才提了提胆，缓缓道来。
原来顾溶少年功高，在朝堂之上难免被人谗进，再加上，这回未按吴王之命，斩杀赵敬，自知罪不可饶，为不祸及家人，已于新月当晚赴约回来后自刎谢罪。
“兄弟，是我害了你。”
赵敬跪到在地，泪光连连。他已经明白，是他的亲信将那天晚上的书信内容，故意通告给吴国官员，借此机会计杀顾溶。他没有追究这件事情，也不能追究，因为这已经不是他和顾溶之间的战争，这是两个国家间的世仇，关系着千百万人的命运。他知道，错已经不算是错的时候，错的人，只有他们自己。
一年之后，初春，新月。
吴国沦陷，就没有了吴国。
江城还是江城，新月节依旧。清风渡口，崔小柔长发随风飘散，她忧伤的看着江面，手里握着月牙面具。
赵敬缓缓来到她的身边，将她楼进怀里。他面庞沧桑了，眼神却比任何一次都温柔，他也在看着江面，手里也握着月牙面具。
后半夜，新月垂江，江面上，两张月牙面具随江而流，流向新月，流向新月缺失的地方。
全文完
一、
吴国江城，初春新月为节。
青年男女于节前三日斋戒，到新月初上之时，沐浴熏衣，头饰新月面具，只露半面，于月下随性而走，路遇有缘之人，皆可互揭面具。只是祖宗早有规矩：男儿互揭为兄弟，女儿互揭为姐妹，男女互揭为眷侣。
这年早春，新月细如纤钩。江城内河两岸，红灯高挂，岸边绿柳低垂，河面有如一面薄镜，虚实在此相辉相衬，红灯如花好似开在了绿柳之上。
岸上家家户户雕窗大开，人们依窗凭栏，望着楼下揭去了面具的少男少女们的窘相，爆发出一浪又一浪的笑声。
这时，纷来往去的人流中，两只修长白皙的手同时揭向一张娇小的月牙面具。面具缓缓揭了下来，一张粉嫩如花的少女的脸，镶嵌着两个浅浅的酒窝，有些尴尬地看着面前的两个带着面具的少年。她将自己的粉面往前一凑，仔细端详一遍两人的半张脸，然后毫不犹豫地揭下了面前的两张面具。
“哼，怎么办，人家就一个女孩子，总不能许配给你们两个人吧!”少女娇娇地笑着，却一点不显得做作。因为她的人本就是一朵娇花，她的笑就像是那朵娇花娇媚的盛开了，谁也不能对这样美的一个人，一朵花，说出做作二字。
两个少年相视一眼，面带慵懒微笑的少年首先道：“在下，姑苏，顾溶，不知兄台怎么称呼？”
面容坚毅的少年道：“越国山南，赵敬。”
“我叫崔小柔。”那位姑娘指着自己的琼鼻，抢着说道。
顾溶一笑，道：“赵兄对这位姑娘刚才的话怎么看。”
“你们吴国自己早有规矩，男为兄弟，女为姐妹，男女为眷侣。”赵敬道。
“可赵兄不是吴国人啊！”顾溶两颗眼珠一转道。
“你什么意思？”赵敬脸色一沉道。
“既然赵兄不是吴国人，就不必遵守吴国的规矩。”
“你的意思是？”
“我是吴国人，当然得遵守吴国的规矩，所以嘛，这位姑娘应该和我结成眷侣。”顾溶讲得有理有据，崔小柔听了忍不住抿嘴一笑。
“规矩一定就是天下的，谁都得遵守，你一样，我也一样。”赵敬道。
顾溶似乎已经料到了赵敬会如此说一样，转而道：“赵兄，要不这样，我给你一千两，你将这位姑娘让给我，也不枉你此次江城之行。”
“我也可以给你一千两，买了你的规矩。”赵敬道。
“打住。”崔小柔往两人中间一站，气鼓鼓地道：“我不是商品，而且我不记得把我自己卖给你们过——要不然我一人给你们一千两，你们各自买个红盖头，自个儿玩过家家去。”
“啊？”顾溶先是一惊，然后道：“那怎么办？”
“决斗——没听说过比武招亲吗。”
崔小柔也不管二人答应与否，一手一个拖着他们往后山走去。
后山有竹，新月不明，竹影在微弱的月光中悠悠晃晃；远处是江，江雾缭绕，渔家的灯火在江中也是悠悠晃晃。
顾溶和赵敬对立，崔小柔在中，三人的样子在月色中都有些恍惚了，只听见崔小柔清脆的声音道：“你们两个比武，我当判官。先说规矩，下手有度，不能出人命，一方倒下了或认输，另一方就得停手。最后我说谁胜了，谁就胜了。”
顾赵二人同时说了个好字，眼光却始终盯在对方身上，崔小柔略微向后一退。
二、
“看来我和赵兄这战是免不了了。”顾溶道。
“确实免不了。”赵敬回答。
“我看赵兄举止气度绝不是一般人家出身。”
未等顾溶说完，赵敬道：“要打就打，别婆婆妈妈的。”
“唉，赵兄，请！”
说着顾溶倾身就要一拜，赵敬不耐烦地还礼，不想顾溶顺手一拳，冷不防打在赵敬腹上。
“好小子，玩阴的。”赵敬怒嚎，抬腿一脚才将顾溶踢开，纵身往前扑去。
“这叫兵不厌诈。”顾溶呵呵一笑，擦了擦衣服上得脚印，随即和赵敬厮打在一起。
一旁观战的崔小柔默不作声，眼看着二人从拳来我往，到扭滚在地，渐渐露出了不忍的神色。可两人少年风发的意气，一旦点燃，又岂是她三言两语能够劝止的。
她的心也因此焦灼着，却又在焦灼中体会到一股难以言喻的满足感。一生若是拥有这样的两个蓝颜知己，现在就算死了，也没有什么可以遗憾的。
其实何需两个，只要一个她就能喜滋滋的了，可为什么非得是两个呢？
她突然想起了新月，想起了月牙儿的面具，她在脑中将两个月牙儿面具对接，却接不出满月，中间总是缺的，也许月亮就是这个样子，命运也是这个样子，三个人的新月凑在一起，才是整整儿、圆圆儿的月亮。
比武停下了，顾溶和赵敬力竭躺在地上，没有谁盛，就没有谁负，他们的眼中只有悠悠晃晃的竹影和当空的一钩新月。
崔小柔静静地坐在两人身边，她从怀里掏出纱巾，轻轻地抚慰着两人脸上的瘀伤。她忽然觉得有种痛在心口，悄悄滑过，似乎留下了一道如新月般地伤口，悄悄地痛。
可两人却笑了，大声的笑，笑声回荡在悠悠晃晃的竹影之中。
清风渡口，晨雾锁江。
崔小柔突然失去了那种娇媚的光彩，可她的美丽依旧，并没有枯萎。此刻的她仿若一朵开放在幽深山涧的兰花，静致让人心宁。
赵敬孤身站在江前，顾溶在后。江风阴冷，将两个人的身形塞得鼓鼓的。
“赵兄，这一战胜负是分不了了。”顾溶道。
“还有明年。”赵敬没回头。
“明年怎么个比法？”顾溶看着崔小柔。
“恩，明年改文斗，办法到时候再说。”崔小柔道。
“好。”赵敬一跃跳进迟来的船上，看了眼岸上崔小柔，目光最后落在顾溶身上。“我想跟你定个规矩。”
“规矩一定就是天下的，谁都得遵守。”顾溶笑道。
“我来之前，你不许见她。”赵敬说完进了船舱。
“好”少时之后，江面上响起顾溶的一声高呼，久久不能散去。
三、
次年初春，江城，杨柳岸晓风，新月也算残月。
新月节，江城内河两岸，总少不了头饰月牙儿面具的男男女女和看客此起彼伏的欢笑。
可这一夜，往来的人群中穿行着两个沉默的少年，他们的月牙儿面具始终握在自己手里，似乎已经不愿再让谁揭下。他们的面容俊美，一个背琴、一个挂箫，气度潇洒自然，引来了途间众多少女热切的目光和错身而过的惘然。
江城最豪华的一家酒楼名为西河楼，建在内河河西的假山上。楼有三层，楼下是半亩方塘，楼边有柳，笔直的柳身直到三楼，才把碧绿的发条在春风中垂散开来。
三楼，崔小柔凭栏而立，在她身后如钩的新月当空挂着。
她更美了，身穿迎春细纹碧袍，一条薄纱披肩，两端滑在手中。她的面庞依旧粉嫩，却更见美致，浅浅酒窝随笑镶着。
顾溶和赵敬在桌边看得痴了。他们觉得她像月下的一株荷雷，满潭的荷叶好像一生只为了衬托的她的一时的绽放。
桌上有酒几坛，还有几碟下酒的小菜，桌边睡着一箫、一琴。
“带着它们干嘛。”崔小柔指着箫、琴问道。
“文斗不外乎诗词歌赋、琴棋书画，诗词歌赋都在心里，”顾溶一笑，又从怀中掏出了一堆器具：“琴棋书画都得假以器具，器具又分生疏好坏，现成的就算再好，也不如自己惯用的好。”说完他看了一眼赵敬。
“我也带了。”赵敬眼中多了一缕赞许之意，也拿出了一堆器具。
“文斗也不见得就是你们说的那些东西。”崔小柔又道。
“还有什么？”顾溶和赵敬不解的看着她。
“斗酒！”崔小柔又从桌下拿出几坛美酒。
“斗酒？”
两个少年一听睁大了眼睛看着对方，当从对方的眼睛中发现了意外之色后，心随之一安。去年崔小柔说了文斗之后，他们回到各自家中，深居简出，整日埋头在文斗的内容之中，酒量不是没有，可底子里的那点还没到能拿出来卖弄的地步。
“不过，斗酒也要讲兴致的。”崔小柔将琴箫规整的放在两人面前。“我们先提一提兴致——你们配乐，我跳舞——跳得不好，不许笑。”
她嫣然笑着，摆出了一个起舞的姿势。
顾溶赵敬相视一笑，撩弦吹箫。
乐声轻起，如云如雾，时而攀至山峦，时而坠落深谷；崔小柔的舞姿如蝶，蹁跹过隙，手间的薄纱，时而曲伏如浪，时而笔直回环。楼外的人看得痴了，看得醉了，楼内的两名乐师也如痴如醉，只有崔小柔自己醒着。当她停下舞时，已经香汗淋漓。她两手一拍桌子，笑呵呵地道：“喂，还发愣呢，斗酒了。”
“好，斗酒，斗酒。”顾赵二人如梦方醒，匆忙倒了一杯，相举道：“来，干。”
“没出息，还男子汉呢。”只见崔小柔自己端了一坛，撕去帽盖，坛口往嘴边那么一倒，美酒顿时如泉，涓涓而下，气概不下快意恩仇的江湖儿女。
“好酒量。”
顾、赵两人大喊一声，硬着头皮抓了一坛，也往嘴里使劲地灌。
今年的新月醉了，醉得朦朦胧胧。
清风渡口，船又迟了。
顾溶搀扶着赵敬醉歪歪地在江边又吐又笑。崔小柔也醉了，酒意如花绽放在她粉嫩的两颊上，让江里的月亮都看的醉了。
顾溶拍了拍赵敬的肩膀指着自己道：“我输了，输得一塌糊涂。”
“我也输了，也是一塌糊涂。”赵敬道。
“我没说我赢，我就没赢。我说你们没输，你们就没输。”崔小柔脚醉软了，索性一屁股坐在草地上。
“那么，咱们还是没分胜负。”
“不过规矩一旦定下。”
“天下人都得遵守。”
顾溶和赵敬都是哈哈一笑，然后强支起身子，握着对方的手道：“明年新月，江城，你，我，她。不见不散。”
迟来的船载着醉归的人走了，江中有笑，江边也有笑。只有崔小柔在江边，醉望着当空的新月，渐渐满了，渐渐满了。
四、
第三年初春，新月。月亮从来都是圆的，没有缺过，它之所以缺，只是因为它自己命运中的爱恨纠葛。
江城永远是江城，新月节却是江城的新月，所以这天江城的人总比往日多上不少。
西河楼上，还是那张桌子，顾溶和赵敬两人对桌而饮，时不时谈笑几句，间或往楼外瞟上一眼。
在他们手边各置了一把长剑，两剑的剑饰垂在桌边，微微抖动，像有感于剑的争鸣。剑虽在鞘中，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绝对是两把薄而锋利长剑。
崔小柔来时，他们微微地笑着，只是笑容像在岸边搁浅的船只，瞬间凝滞了。
“家里人帮我定亲了!”
崔小柔说完转过脸去，没看二人。她的脸色没了粉嫩，变得惨白。她的眼下有黑纹，似没睡好；眼中有血丝，似刚哭过。
两个少年眼神黯淡了。
“赵兄怎么看。”顾溶放下酒杯，看着赵敬。
“不管怎么样，你我二人总得有个分晓。”赵敬指着崔小柔。“小柔还是判官。”
“怎么个比法？”顾溶问道。
“先武斗，再文斗。”赵敬回答。
“武斗比什么，文斗比什么？”顾溶接着问。
“你我都有佩剑，武斗比剑。”赵敬漠然一笑。“文斗，还是斗酒。”
崔小柔攥紧了拳头，没有说话。她不知道说什么，她也不知道怎样说。“新月”的规矩她没有遵守，她觉得自己根本没有资格说，说了也没有用。
后山，竹影幽怨地晃着，崔小柔远远地站在一旁。长剑出鞘时发出两声低低的轻吟和两道如新月般地剑光。她的心一下子拧了起来。
“请！”
“请！”
两人身形模糊，只有声音还是那么清楚。
竹林越静了，因为长剑碰撞的声音越来越响亮，越来越密集。
崔小柔的眉头满是冷汗。她听得清楚，除了剑响，还有衣服破裂的声音，还有血肉崩开的声音，还有她的心滴血的声音。
直到竹林彻底静了下来，静得死气沉沉。好像下一刻，生死离别的哀怨就会这里汹涌爆发出来。
“不要。”崔小柔崩溃了，她大喊着，奋不顾身的向前扑去。
她终于看清了，两个俊美的身影长袖回环，如她舞动的薄纱那般优美，只是两把剑尖已无情的刺向对方的咽喉。她彻底的疯狂了，闭上眼，径直的扑向两把舞动的长剑。
剑，停了，停在咽喉之前。
崔小柔的秀发断了，在空中飞散，她已泣不成声，眼泪敲在剑上，叮，叮，叮。
“好剑。”
顾、赵二人同时称赞对方的这一剑。
顾溶微笑，对着崔小柔道：“小柔，你说这一战谁赢了？”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崔小柔推开剑，跑了出去。
顾溶叹了一口气，看着地上散落的剑饰道：“我输了。”
“你没有。”赵敬收剑入鞘。
“我没有？”顾溶问道。
赵敬一笑，道：“还有文斗。”
“好。”顾溶也收剑。“要是文斗我赢了呢？”
“都赢了，怎么会有输；都输了，又怎么会有赢。”
赵敬说完，独自看着当空的新月。
五、
清风渡口，江雾未起，江中几个空酒坛子如几条扁舟，随波流向下游。
顾溶醉了，赵敬也醉了。两把长剑连鞘一起插在草中。
“看来这一场我输了。”赵敬起身道。
“你还能喝，怎么会输呢？”顾溶还躺在地上，把酒往嘴里倒。
“不输，怎么会有赢；不赢，怎么会有输。输赢一致了，你我之间的较量才公平。”赵敬脸上闪过一丝落寞。
“船还没来，你就要走了？”顾溶坐起。
“不走，我只是想去见识一下那个没比过，就让我们都输了的人。”赵敬抽出长剑挂在腰间。
“他啊！”
“你知道？”
“江城城主张京之子，张春才。”顾溶冷笑。“人如其名，蠢材。”
“输在蠢材手里，你觉得值吗？”赵敬问道。
“不值又能怎么样，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顾溶一下子跳起，“难道你想…”
“咱们苦了三年，斗了三年，总不能让别人白白捡了便宜。”说完，赵敬大步走向江城。
“哈哈，你有胆子，我也有，等等我。”顾溶抽出剑，也跟了过去。
新月偏西，城主府门前，两个人影并排而立。
“城主府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我们怎么找?”顾溶问道。
“一起找。”赵敬盯着门牌上“江城之主”几个大字。
“你不觉得分开更快吗？”顾溶又问。
“一起来，就一起走。”赵敬偏过头来对他温柔一笑，“走不了，就一起躺在里边。”
“好。”顾溶眼中闪烁着光芒，这是他第一回发现赵敬的笑可以那么温柔。他的心顿时沸腾了，血也沸腾，忍不住握住着赵敬的手。
两人在这一刻有一种感觉，他们的心似乎跳到了一块，就像生来血脉相连的兄弟。
他们同时一脚，踢开了城主府大门，糊里糊涂的门卫刚转过头，就被一把带鞘的长剑砸翻在地。
“张蠢材，你个王八蛋，给我滚来。”
两人大吼着往里走，引来一批又一批挥舞着钢刀的侍卫，不过顷刻间，就被他们用带鞘的剑打翻在地。他们本可以拔剑，但却没有，因为他们知道他们是来教训别人的，而不是背负罪名。
随着院落越来越深，侍卫也越来越多。他们的手已经打麻了，紧握的剑在手中微微颤抖。
到了城主府最深一重院落的时候，五十多名铁甲侍卫早已将厅房护了个严严实实。
赵敬看着侍卫后边一个瞄来瞄去的麻脸胖子道：“蠢材？”
“现在你也认识了。”顾溶笑道。
赵敬点了点头。他与顾溶相视一眼，顾溶会意，两人同时举起长剑，如两头出笼的野兽般向着人群冲去。
这一夜的江城沸腾了，两个年轻人手持带鞘长剑，在城主府打进打出，三百多名侍卫被打翻在地，城主张京之子“蠢材”打被成猪头。江城的巡守人员为了抓住这两名带剑凶犯，在城内城外来回奔波，忙碌不停，可惜两名凶犯早已到了清风渡口。
“你怎么样？”赵敬关切的看着顾溶臂上的伤口。他自己身上也有伤，好像不是他的。
顾溶撕下两块布料，一块塞到赵敬手中，另一块往臂上紧紧一拉，道：“已经好了。”
赵敬叹了一口气，看着雾霭缭绕的江面，眼神似乎飞到了很远的地方，许久之后才意味深长地道：“吴、越如今暗流涌动，我有种预感，两国开战之期，怕是过不了多少日子。”
顾溶来到赵敬身旁，拍了拍他的肩膀：“不管怎么样，我们都是朋友，是兄弟。”
“要是我们在战场上相遇呢？”赵敬眉峰一皱道。
“一样是朋友，是兄弟。”顾溶坚定地答道，他将怀里的月牙面具取出，交到赵敬手中，同时接过赵敬手中的面具。
“我还想跟你定个规矩。” 赵敬看着顾溶，直到他点了点头，才接着道：“假如你我领兵交战的话，我胜了，绝不让你死，你也绝对不能死。”
顾溶的眼眶一下子被热泪充斥，他忍住了，没流，只是微笑地道：“规矩一旦定下，天下人都得遵守——我胜了，你也一样。”
赵敬郑重地点了点头。
新月垂江，船来了，载着归人，又走了，驶进朦胧的雾里，就像驶进了未知的命运里一样。顾溶的眼眶终于湿了，沿着江风的热泪，瞬间冰冷，滴入永不停歇的江水中，无声无息。
六、
第四年新月，狼烟四起。越国雄师高举长戈，高唱雪耻的歌谣，踏入吴国国境。
吴越两国都城，两个二十多岁的青年年同时本国国君赋予重任，当他们手捧任命书站在朝堂外时，都深深地、远远地看向彼此，虽远隔千里，心却已至。
江城的新月挂在柳梢。街上人流不如往年，欢笑不如往年，但总有人带着新月的面具，总有人幸福的揭下面具，总有人露出窘相。因为这就是新月，结清的新月，祖宗规矩早已定下“男儿互揭为兄弟，女儿互揭为姐妹，男女互揭为眷侣”，天下人都得遵守、
只是那么一个十八岁的姑娘，手持新月面具，路过多少男儿热切的爱意，默默地步入西河楼，孤身担起一楼经营。
两年后冬末，吴国战事吃紧，战火燃至江城。江城素来就是兵家必争之地，水陆交接，江城一陷，吴国门户有如半开。
吴王一声令下，姑苏顾家军三日之间疾行千里，从姑苏赶至江城脚下阻击越军。顾家军安营城下，进可攻，退可守。越军虎踞清风渡口，兵士补给，陆陆续续过江而来。
两军营地相隔十里，营火遥相辉应。大战未起，小股交锋却不下数十场，都是平分秋色，谁也占不到便宜。
新月前三日，正是少男少女们开始斋戒开始的日子，战场似乎感于节日的气息，突然平静下来。顾家军大营内，一身戎马之装得顾溶看着一封越军来信愣愣出神，信上只有短短五个字：“新月，江城见。”
他面无表情，将信函对折，引烛火烧掉。就在这时，一匹吴国轻骑马不停蹄，径直冲入大营，传令兵将吴王亲书跪承到顾溶手中。
顾溶接过折本，打开一开，顿时面色苍白如纸，手指不禁一颤。
新月节。
新月没入云中，夜更黑了，江城内河两岸，人影稀疏，但凡来的，都带着月牙面具。人们已无欢笑，各个眉头紧锁，像是疲倦于千百年来得旧俗。
西河楼的繁华依旧，可来的人多半是借酒消愁，兵临城下之际，谁还有兴致纵情享乐呢。
崔小柔默默地忙里忙外，她不在乎国家大事，她是女人，女人的手舞不动刀剑。她一门心思倾注在酒楼里，悔了婚之后，这里就是她的一切，她要证明就算没有男人，她也能靠自己活下去。
她时常对人微笑。笑容是冷的，缺少活力，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可当她看到三楼边桌做的两个客人之后，她的笑，突然活了，放佛找回了少女时的芬芳。随笑的还有那两个浅浅的酒窝。
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满脸都是泪痕，手中的酒跌落在地，她没有知觉。美酒浸湿了她的裙子，就像她经年的泪湿了她的一生。
顾溶、赵敬微笑地向她走来。崔小柔不知何时已扑到他们的怀中，哭笑着、怨诉着。在她心里，月亮好像圆了。
七、
不见新月，只见营火。两军之间空地，距离两营各五里。
崔小柔早就醉了，被留在西河楼。顾、赵两人还不尽兴，拎着酒来到这里。他们喝了太多，醉倒在地上，还在接着，好像一夜要把一辈子的酒喝完一样。
“赵兄，还记得最后那场比试吗？”顾溶问道。
“记得，怎么了？”赵敬回答。
“一负、一平，那一场，最后是我输了。”顾溶倒了一口进嘴里。
“平手，斗酒我自己认输的。”赵敬倒了一口。
“可我觉得我输了。”顾溶接着道。
“你到底想说什么？”赵敬坐起身来，看着他、
“我想把小柔托付给你。”顾溶闭着眼，不知是酒还是泪浸到了脸上。赵敬没注意，他站起身来哈哈一笑，道：“还没开战，你就安排后事，这可是兵家大忌。可别忘了，咱们之间定的规矩，小柔当不了寡妇。以后两个大男人站在她面前，让她自己选。”
“好，”顾溶也跳了起来，激动地道：“谁输谁赢还一定呢，不过这回，我想跟你定个规矩。”
“规矩一定，天下人都得遵守。”赵敬道。
“开战时怎么都带着这个，我怕看见你的脸下不了狠手。”顾溶拿出月牙面具在赵敬面前晃了晃。
“正有此意。”赵敬也将面具握在手中，对着顾溶一拜道：“兄弟，珍重。”说完，大步反身回营。
顾溶微笑地看着，笑容渐渐淡了，直到赵敬消失在他眼中，他才若有若无的说了句：“珍重。”
几天之后，大战开始。赵敬每天都要带着月牙面具领军阵前，他看着对方远处也带着面具的顾溶时，眼中充满了自信。他小心布阵，步步为营。可让失望的是，顾家军已经没有战前，小姑交锋的那股子灵性。
半月之后，顾家军大破。新任江城城主张蠢材眼见战事不妙，下令封死城门，顾家军退无可退，逃的逃，投降的投降。
顾家军大营，只有头戴面具的顾溶一人稳坐在将军位上，赵敬兴冲冲地冲了进去，笑骂道：“臭小子，见我来了，还在那里摆谱。”
见顾溶不语，赵敬笑呵呵地就要揭下顾溶的面具。
在伸手刹那，他心中响起新月节的那句话：男儿互揭为兄弟，女儿互揭为姐妹，男女互揭为眷侣。他觉得这些年的经历就像命中注定一样，崔小柔他们三人的面具被揭下的那一刻开始，他们的命运就紧紧的纠缠在一起，从为了情人相斗，到结为兄弟，不是正好隐隐应和了那句祖宗定下的规矩。
面具揭下了，赵敬的表情，从惊喜变为诧异，再由差异变为冷酷，他的面前是一张完全陌生的脸。
他心中有种不好的预感，猛然抽出随从的钢刀，揪着那个人的脖子，紧紧抵到刀口，满是杀气的吼道：“你是谁，顾溶呢？”
那个满头虚汗，声音颤抖的道：“赵将军，我是顾将军手下的一名偏将。”
“我问你顾溶呢？”赵敬心情烦乱，用力一扯。偏将胸口的衣服一下子列出一道口子。
那把刀轻轻地在偏将的脖子上划出一道口子，把他吓得软倒在地。
这时，偏将衣服的破口脱露出半个折本，一张女人的纱巾从折本内缓缓跌落下来，巾上胭脂拌酒只写了两个字：“杀赵。”
看着地上的纱巾，那名软倒在地的偏将才提了提胆，缓缓道来。
原来顾溶少年功高，在朝堂之上难免被人谗进，再加上，这回未按吴王之命，斩杀赵敬，自知罪不可饶，为不祸及家人，已于新月当晚赴约回来后自刎谢罪。
“兄弟，是我害了你。”
赵敬跪到在地，泪光连连。他已经明白，是他的亲信将那天晚上的书信内容，故意通告给吴国官员，借此机会计杀顾溶。他没有追究这件事情，也不能追究，因为这已经不是他和顾溶之间的战争，这是两个国家间的世仇，关系着千百万人的命运。他知道，错已经不算是错的时候，错的人，只有他们自己。
一年之后，初春，新月。
吴国沦陷，就没有了吴国。
江城还是江城，新月节依旧。清风渡口，崔小柔长发随风飘散，她忧伤的看着江面，手里握着月牙面具。
赵敬缓缓来到她的身边，将她楼进怀里。他面庞沧桑了，眼神却比任何一次都温柔，他也在看着江面，手里也握着月牙面具。
后半夜，新月垂江，江面上，两张月牙面具随江而流，流向新月，流向新月缺失的地方。
全文完
[ 此帖被以漠在2013-08-16 19:12重新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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