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结] 《离魂荡魄》（2019/03/20 完结）作者：桑花

【主楼格式-中篇】

【书名】《离魂荡魄》

【作者】桑花

【小说类型】 浪漫言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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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字数】 5241

1
无边无际的黑暗，没有任何声响，也没有任何生命的迹象。就是在这样一个地方，我无声无迹，呆了无数个岁月，不知今夕何夕，也不愿去细数时光的流逝，只是忘却悲欢，放空一切，了无生息。
我以为这往后所有的岁月都会在这永恒的寂静中度过了，直到那一缕微薄的光。
“轰……”的一声巨响，我惊讶地抬眼。目及之处，不再是熟悉的黑色，我看见了一缕久违的熹微，逆光望去，尘土在阳光里飞扬，射进来的光亮越来越多。你们均不会懂得，在黑暗中沉寂了如此之久的眼睛，即使是摧心裂骨的痛，我还是会想去看一看，去感一感，因为这光明对于我而言实在是太具有诱惑力了。就如同当年，我在大殿上翩跹起舞之时，他望向我的那深深的一眼，他眼里流离的光彩使我的心脏就砰砰砰地要跳出胸膛一样。即使常闻世间薄幸是君王，但是那一刻他眼底的温柔与爱意，我终其一生都无法拒绝。
我看到无数的尘点在空中飞扬，那种针扎的刺痛感使我不禁再次闭上眼睛，只在那个时候听到有人兴奋的喊声：“是主墓室！”
“棺椁！棺椁！我看见了！”喊叫声此起彼伏。
我再次睁开眼时，只见上方的洞口处挤满了脑袋，有人甚至伸出双手试图去触碰。我忍不住迎向那个类似拥抱的姿势，多少年都独自度过，无欲无求的我，在再次看到人类气息的刹那，心中也禁不住对人类之间亲密温度的渴望。我的身子腾升而起，指尖渐渐就要触及那大张着的双手，然后，穿透而过！
我从那人的怀抱中穿过，徒劳地望着自己双手，回身四顾，却没有一个人注意到我的存在。这些激动的，穿着奇装异服的人儿，此刻正拿着奇形怪状的工具，将我曾经的安身之处逐渐暴露在阳光之下。
是了。我忽然释然地笑了起来，怎么忘了呢——这是……我的墓穴啊！在了那个兵荒马乱的年代，在那难得的一方梅树净土下，我永远地沉眠了。
时光已逝，过往一切尽成烟云。我凝视着自己的墓冢，轻轻问自己一声，还在奢望什么呢？就如同当年那个站在梅树后静静守望默默等待然后渐渐绝望的自己，不该有任何奢求了。在他望向我的那一刻，我就该知道，他不过是一时情动，而我却已经万劫不复，只是当时我却以为那是永恒。
我自嘲地勾了勾嘴角。现在的我，挣扎过爱恨，只不过是一缕无形无依的亡魂罢了。

2
我恍然地站在那一堆人群身后，静静地看着这些奇怪的人忙碌，看着他们各种兴奋的喊声与欣喜的表情。就如当年习惯的那样，一言不发地站着，然后偷窥似的望着那如胶似漆的两人，男的眉目俊朗，女的容姿艳丽，那相视一笑间的脉脉含情痛得我连手指都不禁痉挛紧握，指甲在手掌刻出青白的痕。
我的思绪不禁回到了遥远而飘渺的过去，再回首，已然隔世！
我看见我的棺木已经被抬出墓室，我轻然地跟了上去，听见周围的人个个都激动得面红耳赤，一路七嘴八舌地议论纷纷。听了许久，我才依稀明白，大唐已经过去一千多年了，现在是一个离我很远很远的年代。这一群名为“考古”的人，在此处无意中发现了传说中的“梅妃”——江采蘋——也就是我的墓穴，正准备对此进行深入研究。
我一路跟着他们进了一间名为实验室的屋子，然后看着他们摆弄着各种奇怪的仪器。天很快就黑了下来，实验室里的人陆续都出去了。只剩一个脸圆圆的，长得很可爱的姑娘对着一面方方的黑镜子。哦，对了，我听们说，这叫电脑，可以通过对我白骨的扫描，模拟出我生前的模样。
我把脸凑近那面可疑的镜子，镜子里竟然真的出现了一个宫装女子的模样，容姿清雅，自有一股灵气在眉间流转。我摸了摸自己脸，名为电脑的“镜子”呈现的那张脸竟然真的与我有七八分相像，我讶异之极——这真是一个神乎其技的时代。
“长得很漂亮嘛。”小姑娘嘟囔了一句，“可惜生错了年代，生在爱梅的宋朝多好。”
体态清瘦，娇俏美丽，气质不凡，淡妆雅服。我的容貌自然一等一的，否则也不会入宫一度深受皇恩。只是我不由想起了那个丰腴娇媚如牡丹的女子，不由心生出几分嫉妒。听着别人随意的一句“生错了年代”，心中滋味万千，我是要哀叹自己生不逢时吗，可是我又到哪个时代里去寻那样一双让我沉醉的眼。
甩开心中的五味陈杂，我再看向那面神奇的镜子，已经没有我的画像，只剩大片大片我似懂非懂的文字，然后听着那姑娘轻读出声，我才恍然大悟，这是一份后世为我撰写的生平。
听着旁人对我身世的缓缓道来，时光缓缓倒转，回忆就像潮水汹涌，令我窒息。我仿佛再次回到了那个繁华盛世，青春年少，天真烂漫时。

3
我仍然能够清楚地回忆起我的家乡，一个名为莆田的美丽地方，在明媚的春日里，会有遍山遍野的繁花盛开，深深迷乱了所有人的眼。可是我却不屑，因为我爱的是梅花，柔美的傲骨，独树一帜，在那肃杀的寒冬里暗香幽幽。
可是就在某个春日里，我家迎来了某位贵客——高力士。我躲在帘后，听到高力士与我父亲的谈话。他们说，要把我送进宫去。
我仓皇地坐进驶向帝都的马车，去往未知的远方。即便高傲如我，在此时此刻竟也如众多怀春少女般，羞涩地在心中一遍遍想象那个人可能拥有的眉眼。只在沉思里听到车外的侍女说皇城到了，在一种隐秘的甜蜜之下，我的心中涌出更多的不安。偷偷掀开车帘的一角，花重影，鸟声碎，阳光暖暖洒在宫檐之上，华丽宏伟的宫殿，长长的过道，我听得车轮的声音轱辘轱辘地转，我自知我在慢慢走近，走近我的丈夫，走近我的天。我，江采蘋，知书通文，擅长乐器，能歌善舞，我对我自己充满自信，可是我对未来即将成为我丈夫的男子充满迷惘和疑惑。心，莫名的就沉甸甸起来。他是世人敬仰的天，是宫里所有女子讨巧逢迎的男子；他是端坐在权力顶峰的君王，睥睨天下，执掌江山。想到这，我那涌起的那份自信竟也有了些许的惶惑难安。
在漫长的旅途之后，我终于要见到那个人了。我惴惴不安的心情地达到一个顶峰，却伴随着一种难以言表的激动。终于……要见面了吗，我的良人？
我与他的初见的情景，至今想来，依旧历历在目。我跳着《惊鸿舞》，如飞鸟展翅，轻飘如仙，徐徐出现。我看见堂上的那个人，英明神武，俊朗不凡，正如我一遍遍在心中勾勒的模样。我缓缓抬起头，眼中充满爱慕，我看见他的目光温柔似水，对我微微一笑。
我的心，瞬间沦陷，从此，万劫不复。
我想我永远不会忘记，的确至死我也从未忘记，他那一个笑容的温度，他微扬的嘴角，和眉眼间难以压抑的喜悦。我感受到幸福，也天真地以为找到幸福。
我与他，是有过一段好时光的。我喜欢梅花，所以我的所居之处，在他的命令下遍植梅花，建赏梅亭。我常常在梅花盛开时候，赏花恋花，苦吟徘徊，因此他便戏称我为“梅妃”。他宠爱着我，对后宫妃子都视而不见，他称赞我兰心蕙质，对我的孤高从不计较，他喜欢我写的《梅花》等文赋……他赞美着我的一切优点，包容着我的一切缺点。
我几乎就要溺毙在他的完美情人形象之下，直到那个女人出现在宫中，我才晓得，好日子啊，竟然是这么的，短暂。
短暂到我的掌心似乎还残留着他的温暖，可是那个给予温暖的人，却走了。

4
我被冷落，我失宠了。
我甚至被迫迁入了冷宫上阳东宫。我的清高孤傲，不容许我去争风吃醋。我宁可心痛致死，也只会冷冷看着那个千娇百媚国色天香的女子依偎在他的怀中，受尽万千宠爱而在我的脸上不露分毫颜色。但是我无法忘记那个怀抱，身体曾经铭记的温度，使我时常在冷清寥落的冷宫中辗转难眠。东都洛阳远隔长安百余里，遥望过上阳东宫冷峻的檐角，却怎么也望不尽长安。我仍然清晰记得离别那日马车轱辘轱辘的声音，可那声响却不再是带我走向幸福，而是走入我寂寞的余生。而如今，不知大明宫中的梅花还剩几枝，抑或都换成了富贵堂皇的牡丹，只听新人笑，哪闻旧人哭？
这样的日子过了有多久，我是不记得了，只觉得比那些快乐的日子漫长太多。上阳东宫终日萧索寂寥，却忽然在某一天，我听到了外面有驿马快奔的声音，那哒哒的马蹄声，似乎是踩在我的心尖之上，彼时我睡得正迷糊，梦回往日甜蜜，我竟然询问身边的侍儿：是否是有梅花送来？在我受宠之时，各地争相进献梅花。我在梦醒的刹那，以为我还身在幸福彼方。梦醒了，我却低头自嘲地笑了。
如今哪还有人给我送梅花，那些驰骋在梅花暗香里的马蹄声早已消弭已久了。外面的日头那么高，那样晒，这酷暑之日哪里又有梅花绽放？这样的季节，只有那个人爱吃的荔枝而已。一骑红尘妃子笑，那个人讨好心爱之人的手段，向来是高明之极的，却也是这般的如出一辙。
但是，我还是流泪不止，对昔日幸福的流连深深灼伤了我的自尊，我决定赌一把，我想要把他的宠爱重新夺回来。我将要做的事情是我曾经最为不齿的事情，但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我终究不过是一个普通人，和天下所有的女子一样，渴望着自己丈夫的亲睐与温暖。我想起汉朝陈阿娇千金买赋的故事，便拿出多年的积蓄请高力士找人写赋呈给皇上。可恨世态炎凉，高力士如此油滑，怎会为了一个冷宫的妃子去得罪杨贵妃，多次地加以推脱。我只心凉，却也因此明白能够帮助自己的唯有自己，便亲自写了一篇《楼东赋》呈给他看——在凄清的冷宫里，我无不思念着你。我以为那时他那么喜爱我的文赋，他始终会动容的，他始终对我是有情的。
然而事实证明，我高估了世间的男人，即使他是说一不二的天下主宰。一篇《楼东赋》罢了，怎么可能轻易改变爱情的轨迹？他只是恻隐了一下，然后悄悄赏了我一斛珍珠。那珍珠颗颗明亮，却是晃得刺眼。桌上的珍珠被我拂倒，在偌大静寂的宫殿里，珍珠落在地上的声音清晰可闻，如同心尖滴血的回音。
我看着那一地的珍珠，不禁大笑起来。冷宫里盘旋着我几近疯狂的笑声，最终，我笑着在眼角渗出泪。可笑可叹，世间薄幸是君王！相伴多年，我以为他是懂我的。可是，他却也似这天下所有的男人那样浅薄。我稀罕的从来不是珍珠，如果他的心不在我这里，我要这冰凉的珍珠做什么？难道是嫌这上阳东宫还不够冷吗？江采蘋已知自不量力却也不要这冰冷的同情与怜悯。
在侍者怜悯的眼神中，我极为冷静写下《谢赐珍珠》，让侍者连同珍珠一并送还给他：“长门尽日无梳洗，何必珍珠慰寂寥。”
从此，我收起我的寂寞伤感，我抹平我的满怀愁绪，我用一颗宁折不弯的心，武装防备，刀熗不入。
再后来，我听见宫中有人谱了新曲，侍儿喜滋滋地告诉我：这是皇上读了我的诗后怅然，令乐府为诗谱上的新曲，叫《一斛珠》。
听罢，我只冷冷笑了一声。世事太伤人，亏欠补偿反倒更显可恨。如今的我已不再想那些爱与恨，只想安稳度日。

5
在平淡的日子里，我又度过了不少的年月。就在我以为我就会就此终老之际，一日侍儿扯着我的手，惊惶地哭喊着。
“娘娘！娘娘！安/禄/山/打/进/皇/城/了！”
“娘娘！皇上带着杨贵妃走了！”
“说不准过几日安/禄/山/便要打/到洛阳来！娘娘您也赶紧走吧！”
……
侍儿凄厉的声音一直不断炸响在我的耳边，比起那些毁天动地的马蹄声还让人心惊胆战。我无力地挥了挥手，魂魄仿佛已经渐渐远离，我听见自己的声音这样说道，“备下马车，我自有分寸。”
我打开衣橱，挑出我平日里最喜爱的一身淡色宫装，从容地为自己点上胭脂，绾上发髻，然后缓缓步出，坐上马车。侍女问我去哪，我只淡淡道：“长安。”
当我再次抚着梅树的树干，虬结却不失傲骨，铮铮地伸着枝干，不流于俗世春花，只愿临寒暗香。我本以为今生再不能回来，却是阴差阳错，此时的大明宫萧索动荡，毫无一丝人气。我一生爱梅，也唯有梅花未曾负我，今日永眠于这芬芳之下，也未尝不是一件幸事。即便此株梅树在战火里化为一树枯骨，但我相信，只待他日银装素裹之时，依旧可以独占鳌头，于纯白世界中傲然绽风华。倘若世间真的有灵魂的存在，我希望我能化为梅树的精魂，不离不弃，永世相依。
我缓缓闭上眼，嘴角含笑。纵使繁华如锦又何如，到头来还不是长恨浮生，不如一抔净土早早埋了风流，胜过寥落一世。我最后收入眼中的风景，是满世界的梅花怒放，傲立枝头！
斗转星移，物是人非，江月已不知轮转了几回。
正如我生前乞求的那样，我有幸得以再次睁开眼——以一抹幽魂的姿态。只是，我没有料到我沉眠的时间竟然是那么短暂，因为我又看到了他。
我伏在梅树的枝头，看那个满头白发的男人。曾经那个号令天下，意气奋发的男子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如今的他，垂垂老矣。他伏在地上，抱着一堆白骨恸哭。地上散落着一张我的画像，我看见了一首诗：“忆昔娇妃在紫宸，铅华不御得天真。霜绡虽似当时态，争奈娇波不顾人。”
我看着这一切，不喜不悲，这世间的爱与恨，已经离我很远很远了。这个男人，即使现在会抱着我的尸骨痛哭流涕，但是我始终不是他心中唯一的爱，我又何苦为他心生感慨，不过是徒增惆怅。不过，在我与他的故事结尾，他终于懂了我一回。他低调地将我厚葬在梅树之下，令我能与梅树常伴。他则躲入宫殿中，终日思念那个妩媚如牡丹的杨玉环。而我和他，再无相关。
梅花开似雪，红尘如一梦。

尾声
我从我的回忆中惊醒。
我看见那个圆脸的姑娘关上电脑，收拾完自己的东西，潇洒离开了实验室，空余一室的黑暗给我。
我笑了笑了，飘回自己的棺木前，安然拥抱自己的白骨。我想，我已经与这个世界没有什么联系了，我还是继续回到黑暗中沉睡吧。
我，江采蘋，是真的生错了朝代吗？我是不是不该与杨玉环那一株洛阳牡丹争艳，不该落得“柳叶双眉久不描，残妆和泪湿红绡”的下场？既然有了江采蘋，为何还来一个杨玉环呢？
这些问题，通通是无解的错题。我已经葬送在大唐的灰烬之中了，如今的我只是一株梅树的魂魄——零落尘泥碾作尘，但愿香如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