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脍文化的唐宋时尚与元明馀韵
唐宋时尚
唐宋两朝有数以百计的传世诗词,从正面反映鱼脍的流行程度。杜甫于唐玄宗天宝十二载创作的《丽人行》诗,描叙了杨贵妃的姐姐秦国夫人与虢国夫人春游时的骄奢场面,诗中有关饮食部份是:“紫驼之峰出翠釜,水精之盘行素鳞。犀箸厌饫久未下,銮刀缕切空纷纶”。两位皇姨山珍海味吃腻了,春游时,随行的大师傅起劲地敲打銮刀表演斫脍,她们还是没有胃口。安史之乱之後,一度太监当权。白居易于唐宪宗元和五年前後创作的《轻肥》诗,描写了身居高位的太监的专横跋扈,他们的饮食是:“尊罍溢九酝,水陆罗八珍。果擘洞庭桔,脍切天池鳞”。“洞庭桔”是太湖洞庭山的桔子,“天池鳞”指海产的鱼类,长途运送到长安,价钱都很昂贵。长安离海岸数千里,不知古代在运输海鱼时,途中是怎样保鲜的。鱼脍也是皇家宴会上的佳肴。五代时蜀主孟昶的宠妃花蕊夫人填写的一首《宫词》,描绘了後蜀君臣乘坐游艇在成都锦江上宴乐的情景,写得颇为明快:“厨船进食簇时新,侍宴无非列近臣。日午殿头宣索鲙,隔花催唤打鱼人”。
鱼脍不但是王侯权贵宴会上的珍馐,也是士大夫与平民百姓家中的菜馔。晚唐唐彦谦的《夏日访友》诗,纪录了他事先没打招呼,探访乡居的老友的情形。主人待客的食物中,就有生鲤鱼片:“春盘擘紫虾,冰鲤斫银鲙。荷梗白玉香,荇菜青丝脆。腊酒击泥封,罗列总新味”。宋代诗人苏轼与陆游都嗜好生鱼片,他们现存的与鱼脍有关的诗词分别有十三首和三十七首之多。宋神宗熙宁五年1072 年苏轼在杭州任职,要到湖州办事,还未动身,先给湖州太守孙觉寄诗《将之湖州戏赠莘老》打招,诗中列举了湖州的美味:“顾渚茶芽白于齿。梅溪木瓜红胜颊。吴儿脍缕薄欲飞,未去先说馋涎垂”。紫笋茶,即茶芽,与木瓜是湖州的名产而湖州的金齑玉脍更是远近闻名。苏轼此诗的用意是提醒好友,招待苏某的时侯,可别忘了金齑玉脍。宋孝宗淳熙十四年陆游在严州(今浙江建德市)任知州有一次在郊外看到漫山遍野白茫茫的荞麦花,憾叹良久後写下《秋郊有怀四首》。诗中回忆早年的农耕生活:“颇忆故乡时,屏迹谢车马。水宿依蟹舍,泥行没牛骻。作劳归薄暮,浊酒倾老瓦。缕飞绿鲫脍,花簇赪鲤鲊”。劳累了一天以後,喝老酒吃生鱼片,想必给诗人留下了难忘的印象。陆游的故乡山阴在今绍兴市境内,南宋时期山阴农村的开发程度已经较高。但即使在偏僻的山区,生鱼片也是寻常菜肴。与陆游齐名的同时代诗人范成大的《田家》描绘了山村农家与世无争的生活: “稚子呼牛女十薪,山妻自脍小溪鳞。安知曝背庭中老,不是渊明行辈人”。
鱼脍也见于送别和行旅诗中。盛唐诗人王昌龄的《送程六》诗道:“冬夜伤离在五溪。青鱼雪落鲙橙虀。武冈前路看斜月。片片舟中云向西”。这首诗写于天宝七载至十四载,王昌龄在流放地龙标任县尉期间。龙标与武冈分别在今湘西洪江市黔阳旧城与城步苗族自治县境内,同属苗、瑶、侗、土家等少数民族祖先聚居的“五溪蛮”地区。唐代,“五溪蛮”地区开发程度很低,县治大都设在山寨里。在这样的“荒蛮”之地,鱼脍亦是人们送别时的食品。宋孝宗干道五年陆游乘船从长江水道入川,途经江西北境的小孤山时,写了《舟过小孤有感》,诗中有:“未尝满箸蒲芽白,先看堆盘鲙缕红”。船到今湖北黄石市西塞山下,恰逢中秋,停靠在长江中的散花洲边过夜。许多年後,陆游写了《醉中怀江湖旧游偶作短歌,追述了那天晚上赏月的情景:“散花洲上青山横,野鱼可脍菰可烹。脱冠散发风露冷,卧看江月金盆倾”。从这两首诗可知,过小孤山和散花洲时,船上的菜肴是随地取材的。蒲芽是香蒲的嫩芽,菰是茭白笋,宋代长江岸边与江中沙洲上想必长满了香蒲和菰一类的水生植物可以顺手采集来当蔬菜食用。在这样的绿色生态环境中捞捕“野鱼”做生鱼片也不会是很困难的事。
与鱼脍有关的行旅诗里面,当以李白的《鲁中都有小吏逢七朗以斗酒双鱼赠馀于逆旅因鲙鱼饮酒留诗而去》记叙得最为详细。天宝六载李白携带幼子路过中都,一位与李白素不相识名叫逢七朗的小吏,提着一罐当地酿造的土酒、两尾刚从汶水里捕获的活鱼,兴冲冲地找到客栈里来拜访诗人。李白深为感动,亲自操刀斫脍,与自已诗歌的爱好者对饮尽欢,并在离别时,赠诗一首:鲁酒若虎魄,汶鱼紫锦鳞。山东豪吏有俊气,手携此物赠远人。酒来我为倾,鲙作别离处。双鳃呀呷鳍鬣张,跋剌银盘欲飞去。呼儿拂几霜刃挥,红肌花落白雪霏。为君下箸一餐罢,醉着金鞭上马归。
上面摘录的的诗文说明:从北方到南方,从乡村到城镇,从山寨到都会,从茅舍到宫庭,从家居到旅行,从待客到自用,无论春夏秋冬,唐宋两朝先民的食物当中,都有生鱼片。由于缺乏量化的资料,难以估计生鱼片在当时食物中所占的比重,但如用“流行”两字来形容似乎并不过份。
论及宋朝时,不可忘记女真贵族建立的金王朝曾统治中国北部达一百零九年之久。据南宋史家徐梦莘的《三朝北盟会编》记载:女真人喝粥、下饭的菜肴“止以鱼生、獐生间用烧肉”。鱼生就是生鱼片,獐生是生獐子肉。这是女真人入主中原以前的习俗。金末名医张从正在医书《儒门事亲》中说:“又如北方贵人,爱食奶酪、牛酥、羊生、鱼脍、鹿脯、猪腊、海味甘肥之物”。“北方贵人”指女真贵族,他们在入主中原後,仍然喜爱生鱼片。女真族完颜王室统治下的中国北部,与汉族赵宋王室统治下的中国南部,在吃生鱼片这一风俗习惯上不存在巨大的差异。
元明馀韵
蒙古铁骑灭亡金和南宋後,生鱼片也出现在元宫里。蒙族太医忽思慧的《饮膳正要?聚珍异馔》篇,着录了他经手过的几代元朝皇帝食用过的菜谱,其中一道菜就是鱼脍。这道菜是生鲤鱼片,调料为加芥末爆炒过的姜丝、葱丝、萝卜丝和香菜丝,经胭脂着色,用盐、醋提味。《饮膳正要》的《食物相反》、《食物中毒》、《鱼品》诸篇,也都论及鱼脍,说明元宫里还有其它没有列入《聚珍异馔》篇的鱼脍菜。在民间,吃生鱼片的习俗继续存在。画家倪云林的《云林堂饮食制度集》中,介绍了用生鱼片拌凉面的吃法,颇具创意。鱼脍也见于杂剧、散曲、小令等诸多形式的元曲里。关汉卿的杂剧《望江亭中秋切脍旦》,全剧以谭记儿乔扮渔妇,为杨衙内切脍,趁机盗走皇家信物为中心。这出杂剧为近代京剧《望江亭》和川剧《谭记儿》的原本。在涉及鱼脍的小令里,刘可久的《南吕阅 金经 湖上书事》,描绘了作者与斫脍的风尘妇女调笑的情景,写得生动活泼、别有趣味:“玉手银丝脍,翠裙金缕纱,席上相逢可喜煞。插!一枝茉莉花。题诗罢,醉眠沽酒家”。
到了明朝,白话小说的创作空前繁荣。在施耐庵的《水浒》与罗贯中的《三国演义》中都有鱼脍的描述。《水浒》第二回“王教头私走延安府九纹龙大闹史家村”里,形容附马王晋卿生日宴会的奢侈排场时,用上了鱼脍“水晶壶内,尽都是紫府琼浆;琥珀杯中,满泛着瑶池玉液。玳瑁盘堆仙桃异果,玻璃碾供熊掌驼蹄。鳞鳞脍切银丝,细细茶烹玉蕊”。《三国演义》第十四卷“魏王宫左慈掷杯”中描写了曹操大会众臣的宴会上,左慈从水池中钓出鲈鱼的故事:
少顷,庖官进鱼脍。慈曰:“此脍得松江鲈鱼做之尤美”。操曰:“千里之隔,安能取之”慈曰:“易尔”。教取钓竿来,于堂下忽有一池水,慈持竿,顷刻钓数十尾大鲈鱼放在殿上。操曰:“吾池中原有此鱼”。慈曰:“大王何相欺也,天下鲈鱼只两腮,惟有松江鲈鱼有四腮,此可辨也”。众官视之,果是四腮也。
“左慈钓鲈”与上述“介象钓鲻”的故事情节几乎完全相同,两者分别源出干宝的《搜神记》与葛洪的《神仙传》。干宝与葛洪同是东晋初期人,据《晋书》记载,两人非但相识,而且交情不浅,为什么会出现“一个故事,两种表述”的情形,原因不明。南北朝时,两种版本同时流行。东晋顾恺之《吴王斫脍图》画中的情节与葛洪同一版本,刘宋范晔《後汉书?左慈传》中的故事则与干宝的版本类似。後来“左慈钓鲈”的故事编入《三国演义》之中使其广为流传,而很少还有人知道“介象钓鲻”的故事。
在明代冯梦龙的短篇小说集《喻世明言》第九卷《裴晋公义还原配》篇,以及凌蒙初的短篇小说集《二刻拍案惊奇》收录的《宋公明闹元宵》杂剧里,也都提到了鱼脍。
但在明朝,鱼脍流行的程度已经大为降低。上列小说里有关鱼脍的故事,全部都是前朝旧事重提。施耐庵等人在写作《水浒》、《三国演义》与《喻世明言》时,都有民间流传的话本为依据。人们不知道小说里的鱼脍,是原始话本的遗存,还是作者当时生活的环境中社会风俗的反映。即使这些描述确实反映了明代的饮食习惯,鱼脍在明人小说中出现的频度也远远低于在唐宋词诗中出现的频度。在其它明代长篇小说如《金瓶梅》《西游记》《封神演义》及短篇小说集如《醒世恒言》《警世通言》《初刻拍案惊奇》里,都没有见到鱼脍。笔者在明人小说中搜罗到的涉及鱼脍的故事的数量,还不如单独一本唐人笔记《酉阳杂俎》中的多。
鱼脍在明代的衰微,还可从金齑玉脍的命运得到印证。上面曾提到金齑玉脍,香柔花拌生鲈鱼片是东南地方的名菜,但到明末当地人已经不知道香柔花是何物。李晔在《紫桃轩杂缀》里介绍《斫脍书》时,曾对书中所说的“香柔花”是什么提出疑问。李晔是浙江嘉兴人,明神宗万历二十年进士,长期在江南水乡任职与生活。像他这样的土生土长的本地人都不知道香柔花,可见金齑玉脍已经从其发源地的菜单中消失。一叶落而知秋,金齑玉脍被人遗忘正是鱼脍凋零的标志。
在清代文献里,乃然有鱼脍的记载,康熙十八年与十九年夏天,高士奇在西苑无逸殿旁值班,随时准备应对皇帝的谘询。他在此期间写作的《西苑侍直》诗里有:“恩馔给银丝脍,宣勅人乘青翰舟”。可知清宫御厨中有生鱼片供应。生活在嘉庆、道光、咸丰、同治四朝的名医王士雄在所着《随息居饮食谱》里也对鱼脍进行了论述,王士雄活动的地域在江浙一带,反映这一地区还有人吃生鱼片。事实上,直到今天,中国北方满族和赫哲族的一些村落,以及中国南方许多汉族聚居地区,乃遗留吃生鱼片的习俗。生鱼片在中国至今没有断绝,但已经不是主流饮食的组成部分。在大多数海内外华人的意识里,生鱼片是日本料理,属于异国风味,和中国菜肴毫无关系。
节选自:中华维客——中国古代的生鱼片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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