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你成了孔子的学生,都需要学些什么呢?相传,孔子教授“六艺”,这一说法,最早出自《史记·孔子世家》:“孔子以诗书礼乐教,弟子盖三千焉,身通六艺者七十有二人。”所谓的“六艺”则载于《周礼》:
养国子以道,乃教之六艺:一曰五礼,二曰六乐,三曰五射,四曰五驭,五曰六书,六曰九数。
以乡三物教万民而宾兴之:……三曰六艺,礼、乐、射、御、书、数。
在西周、春秋时期,这些都是贵族们的必备技能。礼、乐类似于政治与道德教育,用于提高自身修养、进行人际交往乃至构建“想象的共同体”;射、御是车战时必备的战斗技能;书、数是基础的文化课程。它们都是周王室统治天下的重要工具。
不过学界普遍认为,孔子虽然精通六艺,却未必真的教授六艺课程。
事实上,学界对于先秦时期是否真有“六艺”这个称呼存在争议——最早记录“六艺”的《周礼》,本身其实是汉代学者编纂的,很多内容都与先秦的真实情况存在出入,有的内容甚至根本就是汉代学者自己的想象。很多学者认为,“六艺”实际上是“六经”的别称,即《诗经》《尚书》《礼记》《易经》《乐书》《春秋》这六部孔子编纂的典籍。
这在《史记》的许多篇章中都有所体现,《伯夷列传》称:“夫学者载籍极博,犹考信于六艺,诗书虽缺虞夏之文可知也。”这里明确提到“六艺”中有《诗》《书》;《儒林列传》也有同样的表述:“及至秦之季世,焚诗书,坑术士,六艺从此缺焉。”秦始皇“焚诗书”导致“六艺从此缺焉”,显然也说明这是儒家经典。《滑稽列传》有更加明确的描述:“六艺于治一也,礼以节人,乐以发和,书以通事,诗以达意,易以神化,春秋以义。”贾谊《新书》也说:“以与诗、书、易、春秋、礼、乐六者之术以为大义,谓之六艺。”这些足以说明,在西汉初年,六艺是指儒家的六部典籍。
直到清代初年,才有学者将孔子六艺等同于《周礼》六艺,这要从颜元、李塨的颜李学派说起,他们都提倡实用之学,反对宋明以来僵化的理学,于是用这种“托古改制”的手法来宣扬自己的学说,声称孔子教授的都是实用的技艺,并做了诸多论述:
孔门之博学,学礼,学乐,学射,学御,学书、数,以至《易》《书》,莫不曰学也。——《四存编·存学编·性理评》
六艺为圣贤学习实事,孔子习礼、学乐、执射、执御、笔削、会计,无不精当,可证。——《颜氏学记·恕谷》
凡弟子从游者,则令某也学礼,某也学乐,某也兵农,某也水火,某也兼数艺,某也尤精几艺。——《四存编·存学编·明道》
到了民国时期,这种说法广为流传,并一直影响至今。但也有学者对此进行驳斥与澄清,国学大师马一浮表示:
旧以礼、乐、射、御、书、数当之,实误……孔子删《诗》《书》、定《礼》《乐》、赞《易》、修《春秋》,自必蒙上而言,六艺即是六经无疑。与《周礼》乡三物所言六艺有别,一是艺能,一是道术。乡三物所名礼,乃指仪容器数;所名乐,乃指铿锵节奏:是习礼乐之事,而非明其本原也……今依《汉书·艺文志》以六艺当六经。经者,常也,以道言谓之经;艺犹树艺,以教言谓之艺。
从孔子所处时代看,由于当时社会的巨变,传统“六艺”也处于逐渐被淘汰的状态:周室衰微、诸侯争霸,分封制、宗法制都遭到破坏,越来越多的人不再遵守周礼了;民间文化蓬勃发展,丝竹演奏、曲调活泼多变的“新乐”开始广受追捧,连国君贵族们都喜欢听,雅乐失宠了;战争规模不断扩大,参战人数逐渐增多,军队对组织化的要求越来越高,步卒结阵而战的形式淘汰效率低下的车战,射、御这些技能更不再是贵族们独享……面对这样的社会现实,即便以复兴周礼为梦想,孔子和儒家也同样在谋求转变,开发出全新的教学内容。
在《论语》中,孔子开设的课程有两个版本,一种来自《述而》:“子以四教:文、行、忠、信。”意思是,孔子用文学、品行、忠诚、守信来教导弟子;另一种来自《先进》,包括德行、言语、政事、文学。两个版本都有“文学”,这里专指对各种典籍和文献的学习,子游、子夏是这门课程的优等生,而他们所要用到的课本,就是“六经”。
鲁哀公十一年(前484),孔子经历在列国间的14年漂泊后回到鲁国,此时他已是60多岁的老人,无论心气还是精力都已不复当年,复兴周礼的政治理想也不再有任何实现的可能,于是他退而求其次,开始对现有的各种文献典籍进行整理,六经由此正式确定。
《史记·儒林列传》记载:“孔子闵王路废而邪道兴,于是论次《诗》《书》,修起礼乐。适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自卫返鲁,然后乐正,《雅》《颂》各得其所。”由此来看,孔子应该是早就开始整理《诗》《书》《礼》《乐》这四部典籍,并形成初稿,晚年回到鲁国后才最终定稿,并完成后两部典籍《易》《春秋》的编纂。
六经当中,今人最熟悉的该是《诗经》,它在汉代之前叫《诗》。在弟子的协助下,孔子对各地流行的3000多首诗歌进行了删减整理,最后选出305首,汇总成这部典籍,那些“饥者歌其食,劳者歌其事”的吟唱因此得以保留下来,也记录下千年前先民们的生活与喜怒哀乐。
不过除了审美,《诗》在春秋贵族阶层中的实用性也很强,当时贵族们有“赋诗”的习俗,也就是在宴饮等场合中从《诗》中引用诗句,借此委婉表达心意,《汉书·艺文志》称:“古者诸侯卿大夫交接邻国,以微言相感,当揖让之时,必称诗以喻其志,盖以别贤不肖而观盛衰焉。”
最有名的赋诗应该是秦穆公宴请公子重耳那次,两人接连赋诗多个回合。秦穆公引用《采菽》问重耳有什么需求:“君子来朝,何锡予之。”重耳答以《黍苗》:“芃芃黍苗,阴雨膏之。悠悠南行,召伯劳之。”大意是自己仰仗秦穆公,就像黍苗仰仗阴雨,希望能得到他的庇荫膏泽。秦穆公又引用《鸠飞》表达对重耳的同情,重耳报之以《河水》以表明自己的处境。秦穆公最后引用著名的《六月》:“王于出征,以匡王国。”重耳闻弦歌知雅意,立即稽首拜谢,秦穆公很快就为重耳发兵,帮助他回国夺取了君位。
反过来,外交场合中如果听不懂对方的赋诗,没有回答或者答错了,就很容易惹来嘲笑。齐大夫庆封曾经弑君、独自把持朝政,后来去鲁国出访,在宴会上“不敬”,负责招待的鲁大夫叔孙豹故意唱了首《相鼠》,不学无术的庆封却没听懂,顿时成了天下的笑柄,因为只要看看诗句就能明白,其直白程度几乎等同于指着他的鼻子大骂:
相鼠有皮,人而无仪。人而无仪,不死何为?
也正因此,孔子有“不学《诗》,无以言”的说法。他还说:
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
《诗》,可以让人开心,可以了解风俗民情,可以社交,可以讽喻时政,其中的道理近可以孝敬父母,远可以侍奉君王,还可认识各种鸟兽草木。
《书》泛指上古三代的朝廷公文、天子诸侯做的训话与誓言等,分为《虞书》《夏书》《商书》《周书》,后人熟悉的有讲述“九州”地理的《禹贡》,盘庚迁殷时对臣民的训诰之词《盘庚》、武王在牧野之战前所作的《牧誓》等,孔子对它们分类编次汇总,形成了《书》,后来成为《尚书》。
《礼》是孔子对周礼的部分归纳,前面已提过礼的重要性,它本身是一个极尽庞大复杂的体系,尤其需要许多相应的动作、礼器,在特定场合施行,才能完整呈现;宗族内部的言传身教、日常演练,显然比阅读文字的效率更高,所以这项工作,孔子很可能完成得并不圆满。后世儒家才编纂出《仪礼》《礼记》《周礼》这三部以礼为主题的典籍,合称“三礼”。
与《礼》相似的还有《乐》。《乐》其实是与《诗》相搭配的曲谱,孔子曾说过:“吾自卫反鲁,然后乐正,雅颂各得其所。”该是指他整理《乐》的经历,但这部书如今已经散佚不存。
《易》是卜筮之书,今人眼中当然属于“封建迷信”,但先秦时代生产力不发达,先民们对于很多自然现象都无法解释,因此相信超自然的力量存在,也试图以卜筮的方式预测吉凶,无论《左传》还是《史记》中都大量记载了卜筮的内容。相传《易》最早是伏羲发明的,也就是“伏羲作八卦”,后来又有周文王将其演化为六十四卦并作卦辞、周公作爻辞等传说,《易》也有了《周易》的称呼。孔子原本“不语怪力乱神”,晚年却对《易》产生浓厚兴趣。他认为,任何人都能从《易》中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仁者见之为仁,智者见之为智,随仁智也。”这就是“见仁见智”的出处,他曾反复阅读这部书,由于翻阅竹简太多,以至于穿竹简的皮条断了多次,于是又有“韦编三绝”这个成语。他还感叹:“假我数年,若是,我于易则彬彬矣。”——再给我几年时间,我就能精通《易》了。
相比这五部典籍,孔子自己最看重的还是最后一部典籍——《春秋》。
“春秋”本来不是专有名词,各国的编年史书都叫春秋,墨子就曾说,自己读过上百个国家的“春秋”。但孔子编好这部史书后,“春秋”就专指这部书了,这也足可看出其影响力之深远。孔子编《春秋》的目的,《孔子世家》交代得很清楚:“君子病没世而名不称焉。吾道不行矣,吾何以自见于后世哉?”九个月间,孔子埋首汗牛充栋的简册,对史料进行筛选,放弃其中大部分内容,只选取上至鲁隐公元年(前722),下至鲁哀公十四年(前481)这240年间的历史。
《春秋》的行文也极尽简约,写作立场却极为坚决,几乎每个字都在传递孔子自己的态度。同是写战争,如果写某国“伐”某国,就说明师出有名,是正义性质的战争;不正义的叫“侵”,偷偷摸摸进攻叫“袭”;同是写杀人,又有杀、弑、歼等不同用词。又比如,当时中原人心目中的“蛮夷”楚国、吴国都擅自称王,名号上与周天子平起平坐,孔子就觉得你也配,仍然坚持“楚子”“吴子”称呼他们,因为那个子爵才是王室授予的。再比如,晋文公举行践土之会,召周天子过去开会,这也是大不敬,孔子又是觉得你也配,故意在书里记录,周天子是主动跑到那边去狩猎的。总之,写这部书的时候,孔子“笔则笔,削则削”,专断坚决得一反常态,连子夏等学生都不能多一句嘴,这叫“微言大义”。
说到底,他是要像当年担任大司寇时审案一样,审判这个时代,也审判整个历史,希望这部书问世后“天下乱臣贼子惧焉”。也希望后人能通过这部书认识自己,无论夸还是骂:“后世知丘者以《春秋》,而罪丘者亦以《春秋》。”《孟子》则说:“世衰道微,邪说暴行有作,臣弑其君者有之,子弑其父者有之。孔子惧,作《春秋》。”司马迁则称,《春秋》这部书“上明三王之道,下辨人事之纪,别嫌疑,明是非,定犹豫,善善恶恶,贤贤贱不肖,存亡国,继绝世,补敝起废,王道之大者也”。(《太史公自序》)
总体看,六经各有侧重,《庄子·天下》称:“《诗》以道志,《书》以道事,《礼》以道行,《乐》以道和,《易》以道阴阳,《春秋》以道名分。”它们不仅在内容上与西周“六艺”有明显区分,理念上更注入许多全新的思想,比如孔子所主张的“礼”,固然有维护旧秩序的一面,却也注入革新精神:
礼云礼云,玉帛云乎哉?乐云乐云,钟鼓云乎哉?——礼啊礼啊,仅仅说的是玉器和丝帛吗?乐啊乐啊,仅仅说的是钟鼓等乐器吗?(《论语·阳货》)
礼,与其奢也,宁俭;丧,与其易也,宁戚。——礼仪不必在意排场,与其奢华,宁可俭朴;举办丧礼,亲人与其办得奢靡,宁可更悲戚、感情更真挚。(《论语·八佾》)
能以礼让为国乎,何有?不能以礼让为国,如礼何?——能够用礼让原则来治理国家,那还有什么困难呢?不能用礼让原则来治理国家,怎么能实行礼呢?(《论语·里仁》)
显然,孔子所教授的“礼”,已经有别于西周时期一味强调被动“守礼”的周礼,其目的固然是为了维护社会秩序,同时也是在限制贵族的僭越行为,从而间接减轻民众的负担。而《诗》中的讽谏诗、《春秋》的“讥世卿”,同样具有相对进步的意义。
变化更大的还有学生们。西周春秋时期,贵族垄断教育资源,只有“士”阶层以上的才有权接受六艺的教育,这就是所谓的“官学”。而从春秋后期开始,官学废弛、私学兴起,平民子弟也得以接受教育,孔子门下便汇聚各种出身的弟子,既有孟懿子、南宫敬叔、司马牛这样的贵族子弟,也有“卞之野人”子路、“鲁之鄙家”子张、“梁父之大盗”颜涿聚、曾经“在缧绁之中”的公冶长;进入战国时代,士阶层正式崛起,这种“有教无类”的教育理念也进一步得到普及,儒家成为弟子遍布天下的显学。到汉代,汉武帝正式设置“五经博士”,学习除《乐》以外的其他五部经典,“五经”也被设为国家课程,并一直延续下来。